王巧点点头,躲在解忧举起的袖子后头,美滋滋地咬了起来。她刚从殿外进来,白净的耳朵被冻得通红,今日打扮得确是比往日要更隆重些,藕丝的衣裳,下着一条翠绫裙,头上依旧盘着一对双髻,只是斜斜地插着一支鎏金凤首步摇,凤嘴衔着三串颜色各异的珠链,分别是珍珠、玛瑙与绿松石,微微晃动,便折出色彩斑斓的光晕。 解忧瞧着有些眼熟,愣了愣,“你这只步摇?” 王巧伸手摸了摸,又转了过来,笑着说:“样式很特别吧?你不知道,可沉了,这还是上次进宫,霜贵嫔娘娘送给我的。” “霜贵嫔。”解忧微微一顿,难怪看着眼熟,上次在昆池偶遇,霜贵嫔正是带着这支钗。 王巧的嘴巴嘟了嘟,附在解忧耳畔悄声说:“就是如今宫里炙手可热的贵嫔娘娘啊,听说这几日便要临盆了,一旦诞下皇子,即刻便要封妃了。” 解忧默然了一刻,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认识她。” 王巧捧着馅饼摇了摇头,“我可不认识她,她从前不过是皇后宫里侍奉的女使。如今得了势,自然有一些人攀附了上去,薛家便是其一,马屁拍得热乎,听说还连上了亲戚。这不,贵嫔娘娘听说我与母亲到了汴梁,便唤了几次进宫。母亲带着我一起去应酬,她身旁那个得脸的女使、常姑姑居然跟我还是同乡。说得高兴了,那霜娘娘便拔了自己的步摇钗子送给我。我平素也不爱这累赘之物,第二次见她时便没带,她还特意问起。我便想着今日讲经会,搞不好还得遇见,于是乖乖带着吧。” 解忧淡漠地笑了笑,低声劝道:“这是汴梁,说话行事不比邠州老家。你与薛家有婚约在先,便再有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宣之于口。与上位者相交,更是如此,祸从口出这四个字,远比你想象的要轻易。” 王巧愣了愣,手中半个馅饼也吃不下去了,垂着脑袋想了片刻,黯然道,“解忧姐姐,我也不是笨蛋,母亲什么想法,薛家什么心思,我其实清楚。我只是不甘……”她咬了咬嘴唇,下眼睑微微泛红,“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能讲什么两情相悦的,可联姻便联姻好了,为何不能为我说个磊落光明的英雄?我当真便这么不堪,只配得个懦弱无能的应声虫么。” 解忧笑了笑,心道这王巧当真只是个孩子,英雄自然人人都爱,可真论及结婚过日子,应声虫却未必会输给大英雄。 殿外的ʝʂɠ钟声嗡嗡响了三下,不一会儿,殿内木鱼声与众僧诵经的梵唱袅袅响起,恒超一身袈裟,恭敬地引着柴荣与符皇后缓步入殿,殿内两面垂纱,将各宫妃嫔女眷与寺中僧侣隔开。解忧见状也不好再多言。两人急忙整理好,便随着众人磕拜了下去。 恒超法师今日讲的是十二因缘,正谓是,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因果相报,有因必有果,诸法无我,唯有涅槃寂静。 帝后在上座一脸虔诚听得认真。解忧只觉得高僧恒超的声音很动听,听了一刻,刚辨析了因缘与业报,又讲到了我与我所的区别,晦涩难懂,头脑昏昏沉沉。殿内香火袅袅,被火盆的热气一熏,便忍不住犯困,坐在蒲团上眼皮沉重得根本撑不开。王巧比她更困,身形几乎都撑不住,几次东倒西歪,跌在她身上。又过了一刻,王巧忍不住,轻声在解忧耳边说:“我出去透透气。” 解忧也没多想,阖上双目又打起了瞌睡,待清醒过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恒超法师已换成了普济法师,继续讲经。又见旁边蒲团空空,王巧仍未回来。一时心焦,便也出来寻她。 寺内各处殿楼皆有卫兵把守,前后有不少人,解忧寻了一圈,不见王巧,便沿着庑廊往后殿走去。刚走到后三殿,正好遇到王巧迎面走来。王巧一见她,苦着脸便嘟起了嘴:“我的钗子掉了。” 解忧见她衣服有些凌乱,一条雾紫色的罗裙上沾了好大片泥渍,袖口也脏了一半,露在外的两只手被冻得通红,想必已经出来不短的时间了,便问道:“怎么回事?” 王巧指了指身后,道:“我方才出来,想四处逛逛,一个不慎竟绊了一跤,污了衣裙。想着赶紧回去,走到半路才发现贵嫔赐的那支步摇掉了,便又折回去寻。可前前后后找了个遍,竟也不见踪影,正着急呢,就见到姐姐了。” 解忧心想霜贵嫔不是个大度的,丢了她赏赐的东西,日后怕是有个麻烦,便道,“你刚才都去哪里了,我与你一同再去找找吧。” 王巧眼珠转了转,一脸无奈地说:“我也没走远,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看来我与这步摇钗子注定是无缘,丢了便丢了吧,就当随喜供奉了。” 解忧见她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叹了一声,又说:“真找不到了也没法子,只不过你这裙子这个样子,待会怎么见人呢?这也没带更替的衣物。” 王巧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不打紧,我把它反过来穿就行了,没人会发现的。” “反过来穿?”解忧惊道,又见王巧俏皮地一吐舌头,只好笑道,“亏你想得出。” 王巧抓着解忧的手,一面笑着一面快步朝前殿走去,“我常这么干,从前就是在母亲跟前她也不曾发现。” 解忧无奈,只好跟上她的脚步,只觉得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掌心冷似寒冰一般。
第41章 四十危机 乾佑元年,秋。 大周天雄军与南唐云霄军在濠州有一场死战,说是死战,这个死也只是对云霄军单方而言。濠州墙高池深,三千元宵军对四万天雄军原本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但架不住有人里应外合,偷放了细作进城。在濠州城内四处放火,云霄军一败涂地。 城中守将是沈染的大哥沈斐,主动开门受降。 天雄军得意洋洋地进了城,又在城外截断了护城河,以河道为坑,将已受降的云霄军尽数斩杀坑内。 沈染的噩梦便由此开始,河道里原本便有淤泥,黏黏糊糊被不断抛下的尸体一搅和,翻腾着泛起腥臭的味道,沈染陷在里面,脚下踩着的尸体越来越厚,还带着温度的血漫过了小腿肚,小半截人陷在里面,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天雄军的士兵们围在岸边,冷漠地看坑里不断发出的哀嚎与残喘,间或有含糊不清的哀鸣“降兵不杀”,可回应的却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流矢的飞声。 沈染想拼命,勉力从尸堆里站起来,下一刻便被迎面而来的半具尸体砸倒了下来。那尸体只剩了一半,腰部以下被砍掉了,躯体上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倒是一张脸仍然洁净,沈染认得出,这是跟他一起守过夜的小七,今年刚十四岁。他想伸手去摸小七的脸,忽地一声巨响,天雄军重新破开了河道的塞口,河水滚着血色涌了过来。 三千名云霄军士,再加上之后屠了濠州城的五万多具百姓尸体,一并被淹泡在了濠州城外,尸臭延绵数十里。 沈染奇迹般从尸海里活了下来,在天雄军帐的泔水桶里躲了一天一夜,亲手砍下了兄长沈斐的头颅。 回到金陵,他是濠州云霄军唯一的幸存者。 沈斐被认定里通卖国,朝野上下疾呼需重责沈家,以祭奠亡灵。 唐主李璟驳回了三次,御史台还要再议,李璟在朝堂上自断了一截头发,怒称,“沈家护先皇二十余载,九死而一生。现沈氏有大错,朕愿以此发代之。”方才勉力保下。 沈染病了半年,之后散尽家财,在栖霞寺落发为僧,法号恒超。 恒超法师在金陵时,日修经书,夜里却梦魇不断。到了汴梁,噩梦的次数反而少了。在讲经会的前一夜,居然睡得无比踏实。第二天早起,还在寺中四处转了转,早春寒意深重,寺中后院的花圃需要翻种,恒超用花锄翻了翻土,又将一些快被夜霜冻死的花枝移去了暖和避风处。一直忙到晨钟响起,他方直了腰,进殿更衣去了。 讲经半日,说到佛成道前于菩提树下苦思七日,得出了十二因缘,层层相递,有业必有果报,果报不能抵消,不存在今日造恶业,明日造善业便可冲抵的说法。业力也没有终结,时刻流动而不停歇,故此,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只要活着便无时无刻在业力的束缚中。旧业未消,新业又起,所以一切皆苦。而若想摆脱业报轮回,需得涅槃寂静,无贪无嗔,无执着,方得解脱。恒超说到此处,轻轻在面前的铜盂上一击,清灵的声音在殿中层层散开,经过了那些高贵而虔诚的脸,恒超低垂双眸,只觉得坐得久了,双腿有些微微发麻。 他起身行了一礼,将经台交给普济法师,自己则出来透气。 这日天气太冷了,阳光缩在厚厚的云层后头,没有温度的光四处散着,笼上了一层清冷的色调。后院四下无人,恒超候了片刻,鸟雀都停了低吟,万籁寂静中,身后传来枯枝细微断裂的声响。 恒超转过身去,一抹淡漠的笑容缓缓在唇边绽开,“避了宠,你以为就可以避开是非么?”他对缓步走过来的秦雪乍说道。 “没有恩宠的贡女,于故国而已,就是一枚弃子。”秦雪乍望着他的眼眸里全是冰霜,掩住了底层的温柔,“无论你与唐王想要什么,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雪儿,”恒超的声音一如从前温柔,他轻轻地唤她,仿佛他仍是那个策马京师、恣意风流的世家公子,而她仍是风华绝代的秦淮名媛,“走到今日并不容易,为什么中道放弃了?西子一案,我不信你毫无还手之力。” “有,但不愿。”秦雪乍静静地看着他,平淡地说。 “为什么?” 秦雪乍沉默了一刻,清亮的双眸盯着恒超,他的模样在自己脑子里每日都要思念上千遍,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可他现在说的话,秦雪乍宁愿他永远不要再跟自己说话。“我本就不是自愿来汴梁的,呆在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身边,被迫接受着他的宠爱,接受着伴随这份宠爱而来的嫉妒和打压,我过得不快乐。”秦雪乍慢慢地说,“他是位志向高远的君主,唐王想以声色弛其心志,终究是徒劳的。我既然左右都不能令人满意,索性让这条命困死在这大周后宫之中,于人于己也算是一种解脱。” 兴国寺后院的早春,地上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轻霜,浅色的草尖被掩在土里,遥遥望去,只能见到些微若有似无的青色,就如恒超透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一般,一寸一寸都是冷峻刚硬。 “你不是这么淡薄心志的人,”恒超的双眸骤然一紧,灼出刀光般的凌厉冷光,“你爱上了他?” “没有,”秦雪乍沉默了一刻,望向他的目光里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痛,“可我也不想将他的一片真情随意拿来作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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