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中的忙碌渐缓,血水一盆盆倒出来,李一贴送出来药方,殷北抓药回来,在廊下熬上,一切都在程家大姐安排下有条不紊,直到李一贴从正屋出来,程家大姐才匆匆回去给程夫人和许惠然送信。 奶嬷嬷坐在院子里坐镇,一坐就坐到傍晚,又去给李一贴张罗晚饭。 李一贴神色凝重,草草吃了碗羊肉汤面,便站在廊下盯着药炉子,药一好,不顾烫手,倒出来端进屋中。 屋子里只剩下莫聆风、殷南、莫千澜,他进去之后,将药碗放在隔间小几上晾凉,伸手探向莫聆风额头。 高热不退。 他揭开盖在莫聆风背上的纱巾,细看伤口,见伤口红肿,又出去取了两样草药进来,用火折点燃,在伤处熏蒸。 熏蒸后,他让殷南喂药,自己忧心忡忡退出隔间,坐到屏风前桌边,沉重地叹了口气。 战场上,最难治的就是箭伤。 取箭头时他不在,不知处理的是否得当,一旦箭头没有完完整整取出,哪怕此时他能将莫聆风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最后莫聆风也会因为箭伤反复发作而亡。 太宗皇帝便是大腿中箭,箭疮岁岁必发,神佛难医,最后死于箭疮。 正在他忧心之际,屏风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他连忙起身,转至屏风后方,就见莫千澜两只手抓着被褥,滚落在地,睁着一双丹凤眼,焦急万分地看着他。 李一贴满脸惊愕,征愣在原地,一瞬之后,醒过神来,慌忙去药箱中取银针,却见莫千澜艰难摇头。 莫千澜浑身僵硬无力,无法动作,张嘴许久,却吐不出声音,只能以目光示意李一贴。 李一贴蹲下,伸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正坚持去取银针来给他扎针,却听他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我看看她。”
第266章 兄妹 李一贴将莫千澜背到隔间,殷南掀动眼皮,看了一眼莫千澜,随后见怪不怪地垂下眼睛——莫千澜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她也不会奇怪。 莫千澜看她一眼:“守门。”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醒了——莫聆风已经强大,他若是此时清醒,无疑会让皇帝不安。 殷南搬开放着空药碗的小几,挪过来一把太师椅,随后去门口站立,一只苍蝇都不给放进来。 李一贴将莫千澜放进椅子里,在心里暗骂:“不要命了!看一眼能退烧还是能多块肉!” 莫千澜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倾尽全力控制身体,慢慢往前俯身,看着眼前的莫聆风。 她后背箭伤处划开的十字,变作一把剔骨刀,一刀刀剜在他心上,顷刻间就把他一颗心绞碎。 一口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舌头还是僵硬的,无法吞咽,血从口中往外溢,滴滴答答落满衣襟。 李一贴无声长叹,拿帕子替他抹了一把,可衣裳还是脏了。 莫千澜对此一无所觉。 他只盯着莫聆风,看他如珠似宝捧在手心里的阿尨,成了一个没有颜色的人,后背上的伤口狰狞着,像是一张大嘴,正在无声吞噬她的生命。 一层膏药黏黏糊糊敷在伤口上,凭着莫千澜对李一贴的了解,膏药里一定有能够止痛的药,可莫聆风依旧痛,痛的在梦里都无法安睡,时有呓语。 莫千澜尽可能再将腰弯下去一些,抬起右手,颤颤巍巍放在莫聆风头顶,努力调动舌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阿尨,哥哥在啊。” 莫聆风在昏睡之中极为难受,一把火从里点到外,要将她烧成焦炭,后背像是有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插在其中,她恨不能背过手去,将其拔出。 莫千澜的手放在她头上,她感受不到,莫千澜喊她,她也听不见,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莫千澜试图伸手去抱莫聆风,然而一动作,整个人就从椅子里滑了出去,像是玉碎满地,拢都拢不起来。 他双腿跪地,一只手攀着榻边,竭力撑起上半身,摇摇晃晃靠近莫聆风,额头抵住莫聆风额头。 莫聆风被他冰凉的额头抵着,好受了一些,歪着脑袋,在莫千澜额头上蹭了蹭,呜咽两声,眼角淌出滚烫的泪。 莫千澜动了动手指,一点点笨拙地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他一边看莫聆风高高肿起的脸,知道她的虫齿也因体弱一起犯了疼。 “阿尨……牙疼吗?” 李一贴站在一旁道:“虫齿药擦不进去。” 莫聆风不张嘴,喂药时都是一点点往里灌,虫齿药根本点不进去。 “药。”莫千澜说话费力,李一贴听的也费力,听到之后,连忙取虫齿药来,抹到莫千澜食指上。 莫千澜在莫聆风耳边道:“阿尨,张嘴,乖。” 莫聆风眉头紧皱,但嘴却慢慢张开了。 莫千澜心如刀割——莫聆风年幼时虫齿多,一碰就疼,每次抹虫齿药,都是他抱着哄着,给她抹药。 阿尨永远都记得他。 他看不清楚虫齿在哪个地方,但记得莫聆风是左下方的牙最爱疼,因此控制着手指往那里抹去。 莫聆风在浑身疼痛之时,牙齿上忽然传来一股剧痛,直击天灵盖,她重哼一声,下意识往下一咬,紧紧闭上嘴。 莫千澜的手指当即就被她死死咬住,李一贴“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捏莫聆风两颊,莫千澜却摇了摇头。 “别,她疼......没事......” 他靠的更近一些,一只手抚摸莫聆风的脸颊,声音柔和:“阿尨,张嘴,乖孩子......是哥哥,不怕啊。” 哪怕天还热着,他的身体也是冰冷的,莫聆风在他手心蹭了又蹭,慢慢张开了一点嘴。 李一贴抓住莫千澜的手,将手指抽出,就见手指上印着几个齿痕,咬的很深,已经破皮流血。 没咬断,就算是好事。 李一贴松开手,不知怎么,眼眶一红,竟是想落泪,连忙昂起脑袋,使劲转动眼珠,又眨了眨眼睛,将眼泪眨了回去。 他想这两兄妹,便是佛祖身边的迦叶与阿难。 同身共命,同气连枝。阿难合掌,迦叶扬眉。就中一句子,不许外人知。 莫千澜不管手指,归拢莫聆风散乱的鬓发,见她只穿一件抱肚,怕她在重伤之外,又添伤风,便将纱巾往上拉扯,盖住她双肩。 他又仔细打量,见金项圈取下来,帕子包着放在一旁,不会硌着她,头上发髻挽的松散,不会让她不舒服,袜子是新做的暑袜,干净柔软,才收回目光。 最后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莫聆风眉眼。 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长眉乌黑,睫毛浓密,扇子一样铺在眼下,鼻梁挺直,嘴唇有棱有角,微微翘着,隐忍而委屈。 他太久没好好看过她,抱一抱她了。 不舍地松开手,他扭头看向李一贴:“走。” 李一贴将他抱出隔间,放到屏风后头床上,让他靠着床头半坐半躺,弯腰取出来一排银针。 还未动手,莫千澜忽然问:“如果我一直醒着,还能活多久?” 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李一贴取针的手一个哆嗦——莫千澜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若再无求生之欲,便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无用。 “最多三个月。” 莫千澜仔细想了想:“你尽力呢?” 李一贴恼火起来,压低声音骂他:“我尽力给你打副好棺材!药泼在石头上,也比给你喝了强!” 为了让莫千澜活着,他费劲心思,甚至欺君罔上,可莫千澜却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张口就问死期。 赵世恒已经走了,莫千澜再走,他在宽州便再没有知根知底的朋友,甚至不能再留在宽州。 莫千澜歉意一笑:“抱歉。” 李一贴沉着脸,深吸一口气:“不到半年。” 莫千澜点头:“够了,暂时替我保密。” 这条路是他替莫聆风选的,他早已经知晓其中的艰难和苦难,然而他还是不忍心。 他要帮她走一段。 只是暂时得悄悄走。 屋中一片沉默,只剩下低低的呼吸声,直到莫聆风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才打破沉默。 莫千澜声音更低了:“箭头取的干净吗?”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往隔间望去。 其实他坐在床上,完全看不到隔间情形,可他还是要看。 目光被墙壁阻隔,他脑子里却能浮现莫聆风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
第267章 惊吓 “箭头是在堡寨里取的,”李一贴将银针放回原处,“就算箭头完整取出,也不清楚有没有留下细小的碎片在伤口里,伤口又太深,不可能彻底划开查看。” 说到这里,他别开脸,将目光放在药箱上,不去看莫千澜的脸色。 莫千澜并非好人,但在他看来,莫千澜本身已经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而莫聆风,也极有可能走上这条路。 他紧接着,施舍般的加了一句:“我能保住她的命。” 莫千澜脑中紧绷的弦随之一松,沸腾的鲜血平息下去,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鲜血,他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这几天让她休息……家里的事,我来。” 李一贴从屋子里出去时,已是漫天云霞。 屋外种着几株赤色紫薇,花色火红,微风一至,花枝颤动,舞燕惊鸿,花影随着日影不断移动,直到花色与霞光融为一色,才渐渐消失。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咕嘟个不停的两个小药炉子。 他救治过的病人成千上万,然而没有人能像莫家兄妹那样令他动容。 因为他们原本不至于此,是一双手将他们活生生推到了如此境地。 莫千澜痫病昏迷后,他多次用针,强压着莫千澜昏睡不醒,以此延长他的寿命,让他能多陪一陪莫聆风,然而莫千澜还是醒了过来。 一个姨娘站过来,小心翼翼发问:“李大夫,我们能不能进去给大爷喂参汤了?” 她们一直坐在院子里,除了莫千澜跌下床的一声重响,便再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李一贴拿起扇子扇炉火:“刚才我给莫节度使行针,逼出来一口瘀血,你们一并收拾干净,吃完这一副药,方子重新改。” 姨娘点头,去端热水,李一贴抬头看了一眼蹲在院门口听候调遣的殷北,喊了一声:“殷北,程三爷还在不在前堂?” “在。” “你跑一趟,把程三爷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好。” 程廷此时正在前堂挥毫泼墨——果然不出程家大姐所料,递给莫聆风的拜帖飞雪一般堆积在前堂,上至官员,下至刘博玉,都递来了拜帖。 他一张张回帖,派人送出去,暗叹自己参加科考都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同时认为自己字迹龙飞凤舞,俊逸潇洒,保证让接到回帖之人没有个三两天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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