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旁边放着化财盆,两个和尚坐在一旁念《阿弥陀经》:“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 木鱼的声音钻入祁畅耳中,他忽然感觉拥挤的大理寺变成一片旷野。 “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 祁畅被带入牢狱,狱吏随手打开一间牢门,将他塞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马桶上,马桶污垢积年累月,便溺之气四溢,熏的他当场干呕起来。 扶着墙壁呕了半晌,他拖着软绵绵的脚步走到角落里,远离马桶,脸上本就没有任何血色,此时更是成了一张纸。 一屁股坐到干草上,他被屁股底下的硬东西硌了一下,伸手费力掏出来,竟然是只冻硬了的老鼠。 自从进入莫府,他就再没见过老鼠。 嫌恶地丢开死老鼠,他心里回荡着方才的念经声,心想:“这世上谁能在死到临头时,还能不惧怕,心不颠倒?” 木鱼声随风送到,让他心中稍安,一直听到酉时,牢门外才传来纷杂脚步声,狱吏进来,将他带去刑房。 刑房中,魏王坐在正座,背后是满墙刑具,狱丞、掌率狱吏、检校囚徒、枷杖狱吏,都伺候在左右,书景站在门边,见祁畅进来,便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不过短短一日,魏王就像是变了样,精神大不如前,有种萎靡不振的萧瑟,眉眼上方笼罩一层郁气,和从前那个精明、胸有成竹的王爷判若两人。 他没办法不萧瑟。 济阳郡王尸体已经送回郡王府,纵然涉案未结,陛下也发下旨意,按郡王丧仪操办,并追加他为亲王衔。 看似天恩深重,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济阳郡王子嗣都未曾封爵,别说是济阳郡王侵占的田地要清丈,就连本属于济阳郡王的庄田,也将收回。 日后衰败凋零之景,眼下就已经能够预见。 魏王头脑昏昏然,炭火烘的他口干舌燥,一把发出不来的阴火燎的五脏六腑都有燥意,他端起茶盏,喝一大口,压下火气,看向狱吏带过来的祁畅。 “祁侍讲,”他放下茶盏,“弄成这样,还没逃出去,真是狼狈啊。” 祁畅跪倒在地,盯着炭火,头脑木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在脑子里剩下一片“嗡嗡”之声。 魏王强打精神,开始组织乱成一盘散沙的言语:“你诬告莫将军,本是死罪,但你是我的门人,我也只能尽力救护,早朝后,我已经恳求了陛下,留你性命,褫夺官身,打六十杖,带你去宽州立功赎罪。” 祁畅呆滞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抬头看向魏王,脸上因为增添了几分诧异神情,而显得可笑:“六十杖?那不还是死吗?” “杖,可死人,自然也可活人。” 祁畅眼睛里骤然冒出一点光,但那光转瞬即逝,脑子反倒能够稍微转动一些。 立什么功? 魏王并非好人,留他一命,定有所图。 他认认真真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老老实实等着魏王说出目的。 魏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对宽州莫府,是否熟悉?” 祁畅其实并不了解莫府,但还是点头:“非常熟悉。” 魏王道:“熟悉就好,有些事,等到了路上,自会有人问你。” 祁畅唯唯诺诺应下,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经过这一整日的惊吓和起落,他已经疲惫到无法调动脸上神情。 而且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不想死,就没得选。 魏王起身往外走,走到他身边时,停下脚步,道:“六十杖今天就打完,明天一早去宽州,会有人给你上药。” 说罢,魏王迈过门槛,走出刑房,大理寺中亮起了通明的灯火,禁军严阵以待,武德司在绘凶手画像,魏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男子面目平凡,贴出去一天能抓回来八十个。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瞎忙。” 刑房内,四个枷杖狱吏将祁畅去了衣物,按在刑凳上,掌率狱吏在一旁记录。 众人都已得魏王吩咐,绝不是廷杖邬瑾时那种要命的打法,落的不轻不重,第一杖下去,虽然浮起红痕,却未破皮。 祁畅闷哼一声,咬牙忍耐,两手抓住刑凳,挨了几杖后,忽然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掌率看一眼行刑人,持杖的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打。 再轻下去,就是打豆腐了。 掌率咳嗽一声,示意继续打,于是木杖再次落在祁畅臀腿上,祁畅身体颤抖,抽泣之声不减,到最后,忽然爆发出剧烈的哭声。 哭并不是因为痛楚,也不是因为悔恨,而是随着刑杖落下,皮开肉绽,仿佛身上一层层伪装都随之剥落。 从邬瑾身上借来的温和、谦恭、诚实、勤奋,从他光辉中沾染的一点余晖,全都被今日的种种所磨灭。 此刻他祁畅,彻底变回一条灰扑扑的虫子,露出自私自利、无节无义、怯懦谄媚的真面目。 哭过一场后,他很快坦然接受了自己,像做乞丐时的无数个日夜那样,坦然的无耻。 有君子,就有小人,神造物如此,他有什么错?
第323章 归途 九月二十七日寅时三刻,朝钟还未响起,便有数骑出京都。 魏王带四十护卫,数名随从,莫聆风带一百娘子军,气势如虹,刮动灵堂外丧幡,卷飞满地冥纸,踏碎道旁残冰。 一辆宽敞的马车紧随其后,里面卧着邬瑾,后方是一辆板车,趴着祁畅,再往后,便是粮草。 京都中处心积虑的算计,爆发出的激烈争斗,因此而震荡的朝堂,岌岌可危的群臣,都被他们抛之脑后。 魏王惦记的楼台宫阙、金台御座,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忧虑、疲惫、寒冷,无心看溟濛之下的江山,只偶尔抬头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身姿纤细,穿银灰色狐皮敞衣,里面一身紫色窄袖夹袄,脚蹬皮靴,一手执鞭,躬身按辔,如箭一般驰骋风中。 她并未如魏王所想,时刻相伴在还不太清醒的邬瑾身边,就算偶尔往马车中一探,也像是例行关怀。 她仿佛是忽然收了心,在京都中的种种行径,不过是因为和皇帝积怨已久带来的失控。 而邬瑾,时好时坏。 邬瑾真正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下阵阵颠簸,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中有了行车走马之声,还有脚步声轰隆作响,似乎是队伍庞大。 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有寒风,身上却暖和,鼻尖香气浓郁,似有数朵花在徐徐绽放,春、夏、秋、冬,四季之景,都在这香气里。 香气似曾相识,是莫聆风举手喂他吃糖时,腕间、衣带上拂过的香气,也是莫千澜前往雄山寺接莫聆风时,沉在潮湿水汽中的香气。 这香气化作一张网,遮蔽天光,掩盖四季,催走流年,是枷在他身上无法挣脱的一把锁。 身体如在浪中,颠簸不住,马车骤然停下,他也随之一荡,后背痛楚真实,犹如一把利剑,使香气涣散破碎,将残酷现实凿进他脑海中。 死谏、莫聆风。 廷杖、莫聆风。 牢狱、莫聆风。 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眼前所见就是车壁和帷幔,日光从不严实的帷幔里透出来,可见外面是个难得的晴天。 他坐起身,靠着车壁喘息半晌,伤口因为受力,有股要迸裂开来的痛意,淡淡血腥味因此在马车中散开。 皮肉之痛,尚可忍耐。 他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白色氅衣,温暖来自厚厚一层狐狸毛,百花香气来自莫聆风。 这是莫聆风的氅衣。 莫聆风也在? 他举起绵软无力的手,拨开一侧帷幔,明光立刻透过糊在轩窗上的明纸,刺入他眼內。 他眼睛一痛,紧紧闭了一瞬,慢慢睁开,去推轩窗。 稍一用力,疼痛就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还是费力推开轩窗往外望,惊动马车外一匹白马。 马前蹄刨地,扭头对着他喷上一团白气,打个响鼻,随后辔头被人一挽,一人弯腰俯身,对着他无声一笑。 日光满地,冷风乍起,一株老银杏树叶片已黄,随风宛转坠地,映衬金光,好似落了一场黄金雨。 一片落叶被风吹到莫聆风双髻上,他伸手出去,轻轻摘下,收入掌心。 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手,苍白无力,骨节凸起,像是从幽暗地狱中伸出来的一般。 莫聆风的手从轩窗中探进来,放在邬瑾额头上,掌心温暖,将他从地狱中拽出来。 外面士兵、护卫埋锅造饭,劈柴烧火,声音纷乱,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何前程,但他知道必是因莫聆风而活命。 “聆风。”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魏王的声音:“莫将军。” 莫聆风收回手,低声道:“不要怕,咱们回宽州。” 她直起腰,纵马向前,对魏王拱手,魏王一面要竭力笼络莫家,一面又要和潜藏在队伍中的黄义仁暗通款曲,忙的心机交瘁,脸色蜡黄:“莫将军,邬通判醒了吗?” 莫聆风点头:“醒了。” 她翻身下马,魏王也随之下马:“总算是能歇息片刻。” 他已经连行六个时辰,中途只短暂停留,下马方便,大腿两侧嫩肉,已经破了一层皮。 他苦不堪言,趁方便时抹了两次药膏,勉强缓解一二。 瘸着腿,他低声道:“是不是就地扎营,等一等辎重?” 莫聆风摇头:“不等,两刻后启程,子时扎营,见光亮拔营,辎重慢行。” 她大步走向游牧卿,拿一个烘热了的饼给魏王:“王爷辛苦,边关等的急。” 魏王接过饼,跟在一旁的内侍急忙送来一碗热水——水囊里的水结成冰,只能烧火,否则他们还不会停下。 就着热水吃饼,比在马上顶着风吃味如嚼蜡的糜饼强上许多。 莫聆风也就着热水吃饼,游牧卿送热水和药丸上马车,同时扫了一眼马车后方的板车。 祁畅趴在板车上,裹的严严实实,他的皮外伤看着触目惊心,实际上并不重,也不曾高热,王府一个护卫不知在和他说什么,顺手给他一把炒豆——马料里捡出来的豆子,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祁畅牲口似的咀嚼,一边吃一边想:“吃了这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不要挑剔。” 邬瑾在听到宽州二字后,心中越发安静,吃完游牧卿送来的热水、药丸,勉力吃下去半块饼,等游牧卿离去后,又陷入昏睡。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马车上又垫着厚厚的褥子,这种颠簸尚能忍受,他昏昏沉沉,朦胧间睁眼时,日光成了暮色四合,再睁眼时,已是乌黑一片。 子时过一刻,人疲马乏之际,一行人赶到淮安县馆驿,门子敞开大门,人、马鱼贯而入,小窦钻进马车,背出邬瑾,走在后方,邬瑾睁眼抬头,寻找莫聆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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