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回宽州起,她就一直悬着这颗心,那时候只要邬瑾活着就好,哪怕邬瑾立刻去了莫府,只要能活命,她也毫无怨言。 她知道这个儿子留不住,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舍不得撒手。 怒气一点一点压下去,她垂首看邬瑾,邬瑾脸上带着手指印,脸上并无怨愤之情,俯首磕头道:“阿娘,儿子虽是入赘,却不用管业入籍,不必改名换姓、生不归宗、死不归祖,儿子一样孝养您和爹。” “不……”邬母坐回椅子里,人坐着,魂却往下沉,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第381章 落定 书房中有了墨香,打破凝滞气息,程廷磨墨,邬瑾执笔,程夫人做凭中人。 程夫人看一眼邬母,斟酌着开口:“立入赘合同文书人邬瑾,宽州府人氏,年二十五,无婚娶,今请凭中人入赘宽州莫府,以莫家女莫聆风为夫。” 邬母看邬瑾笔下不停,忽然发现邬瑾左手手指上有伤。 她竟然此时才看到。 什么时候弄的? 在哪里弄的? 还有他出门的时候,好像穿的不是这一身! 突然提及的入赘,和他的伤有关?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邬瑾站的越高,离这个家就越远,不再像卖饼时那样,和这个家密不可分,只剩下他们做爹娘的,始终牵挂着儿子。 程夫人继续道:“莫家付礼钱十万贯,以抵邬家之子——” “不行!”邬母的面孔骤然间凌厉起来,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程夫人。 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礼钱可以再商议。” 邬母摇头:“我们一文钱不要,文书是他要立,但我们家不卖儿子!” 程夫人笑道:“嫂子既然这么说,那礼钱便抹去吧。” 她继续道:“邬家资财,由其兄弟邬意之子所有,邬瑾入赘担差,义犹半子,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协理家财,如异言翻悔,逐出家门,乱棒打死,不得异言,高山滚石,永不回头。 恐后无凭,立此入赘合同文书为据。 立书人邬瑾。” 邬瑾写罢,重新抄录两份,再由自己和程夫人画押,随后留下一份给邬家,程家三人拿另外一份离去。 邬母拿着文书走出书房,抬头看向天边,夜色已成浓墨,乌云沉沉坠落下来,压在知府衙门飞檐走兽上,那些石造的、木雕的、泥捏的,都险些让浓云碾成齑粉。 “轰隆”一声惊雷响,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把她惨淡的脸色照的雪白,她在突如其来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也要随着电闪雷鸣而碎。 心头像是絮着打湿的棉花,让她喘不上气,她折起文书塞进怀里,用拳头砸了一下胸口。 “阿娘,”邬瑾撑开一把伞,以免雨水被风吹入游廊,上前搀扶住邬母,伞都倾在邬母头顶,“阿娘,我的婚事,早已经系在莫将军身上,这入赘文书,并不算过分。” 大雨倾盆,白日燥热一扫而空,雨幕将一切都掩盖住,邬母被一团湿冷的黑暗包裹着,心如刀绞。 她点头,随后又摇头:“你不懂……你为了个女子,入赘……” 她想说邬瑾为了个女子,随手抛弃了自己的前程,他的才学,他的样貌,他本可以儿孙满堂的幸福,他顺遂的人生,都断送在这一纸文书中。 可这些东西,邬瑾不在乎。 末了她颤抖着说:“老大,你傻啊!”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邬瑾柔声道:“阿娘,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世事孰轻孰重,全由着自己的心。” 他苦笑道:“人哪能管的住自己的心。” 邬母听了,半晌无语,最后心乱如麻的问:“程家当真不会对外说?” “您放心,程家要这文书,并非故意给我难堪,而是要给莫将军一个安稳。” “那就好……那就好……”邬母伸手摁住怀中烫人的文书,自欺欺人。 就当没有这回事,邬瑾只是不成婚,并没有入赘。 她不再言语,只跟着邬瑾走,也不知要如何告诉邬父,回到后院,人还没进门,就软倒在地。 邬母这一病就是一个月,邬瑾在一旁侍奉汤药,邬意带着媳妇不敢懈怠,也日日在知府衙门中出入——自他成婚,便在外置了一座二进宅院。 到十月中旬,邬母病愈,邬瑾得到横山火药作的消息,立刻打马出门,在城门口脚店和莫聆风、程廷见面。 程廷在济州避难,却被石远差遣过来,侧身坐在条凳上,低眉顺眼地斟茶倒水,把一盏清茶推到邬瑾跟前,又把一盏糖水递给莫聆风,三角眼伙计站在一旁,简直成了摆设。 程廷端一碗羊肉面给莫聆风:“一年期过,可以吃肉了,补补。” 他臊眉耷眼的将另一碗羊肉面给邬瑾,咳嗽一声,给他倒上一碟豆豉:“我从济州码头带回来几筐橘子,给你们送家里去了。” 邬瑾和莫聆风都端坐着不动,面无表情,任凭他摆弄。 程廷将几碟小菜端上来,一张脸笑的发酸,两手连连摆动,请这二位动手开吃。 莫聆风拿起筷子,挑起一口热汤面往嘴里送。 邬瑾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茄鲊到程廷碗里,笑道:“吃吧。” 程廷心头一松,笑累了的嘴角放下去,喜滋滋开吃。 三人吃的专心致志,三角眼伙计本来站在他们身边忙碌,有人打酒,他又小跑着去外面打酒了。 邬瑾接过莫聆风吃剩的半个菜饼,咬了一口,程廷率先放下筷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邬瑾,压低声音:“石远说这是两种银粉的配重。” 邬瑾一手拿饼,一手接过竹纸,没有打开,直接交给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饼,他拿起帕子擦嘴,放下帕子,掀动眼皮看了一眼门口的三角眼伙计:“知道了。” 他扭头看向莫聆风:“火药作暂时不动,等一场天下皆知的战功之后再行动作。” 他靠近莫聆风,压低声音:“战功,能不能办到?” 莫聆风丹凤眼黑压压的,毫无波澜的一点头:“能。” 邬瑾见伙计进来,不再说此事,转而问程廷:“石远和刘博玉在济州码头打上了?” 程廷一拍桌子:“刘博玉狗娘养的!像只猴似的在济州上蹿下跳,倒腾海货,还眼红石远的作坊生意,想分一杯羹,在码头上撞坏石远一条船!” 三角眼伙计听了这无关紧要的消息,挪动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程廷把刘、石二人之间的恩怨说的十分详尽,又说起刘博玉身边有条恶狗,盯着石远咬了两回。 正当他说的津津有味时,胖大海带着风奔进来:“三爷,大黄狗没了。” 程廷喝口茶:“去州学了吧,今天有讲学,老黄爱凑这个热闹。” 胖大海顿了一下:“三爷……狗是死了,卧在小少爷床边,不声不响就没了。”
第382章 密信 程廷望着胖大海,好一阵子没说话。 他知道黄狗老了,他在州学读书的时候,黄狗就已经是州学里的老面孔,到现在他都有了儿子,黄狗也是到了时候。 纵然早有准备,他还是征愣,因为黄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他的爱狗。 他看着两位好友,挤出一个笑:“这狗老了……” 话未说完,他的笑脸就忍不住变成了哭脸,“嗷”的一嗓子开哭,眼泪滔滔往下淌,鼻涕随之而出,胖大海连忙把帕子递给他,他接在手里,抹了把脸,眼泪仍旧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流。 老黄狗是他从州学里带出来的,陪着年少的他们成长到如今,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更是他的好友——虽然他程廷的成长乏善可陈,可那些细碎琐事,微不足道的快乐和烦恼,都有老黄狗的一份,积攒起来的感情,足够让他崩溃。 与此同时,他心里还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怅然。 赵先生死了,姑父死了,老黄狗也死了——属于他们的故人越来越少。 脚店中还有食客,听出来是狗没了,看着悲痛欲绝的程三,露出嗤笑和不可思议。 一条狗而已。 但哭的人是程廷,这不可思议的程度就降低很多——程三爷憨厚,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邬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安葬吧。” 程廷用力一吸鼻涕,点了点头,拖泥带水的跟着邬瑾往外走:“厚葬。” 莫聆风悲伤的有限,也跟着走出脚店,殷南牵马过来,三人翻身上马时,城门外堡寨方向传来一阵轰隆声。 莫聆风骑在马上,仰头望去,就见几点火光在半空中炸响,此起彼伏,浓烟滚滚,把碧空笼罩的漆黑一片。 程廷扭头看莫聆风——金虏来袭,他们已经习惯到木然,而莫聆风在一场场战争中,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唱、爱跳、爱吃糖的小姑娘。 战争成就她,亦消磨她。 莫聆风调转马头,和邬瑾、程廷摆手道别,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骑往城门飞驰而去。 城门大开,莫聆风带着殷南从城楼阴影下穿过,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一在那个世界里,一切感情都多余,等着她的是杀戮、鲜血,生和死。 自此之后的整整一年,大大小小战争不断,堡寨有胜有败,刘博玉和石远不断争斗,宽州作坊数量也随之增加,涌入宽州府城的人越来越多,比起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角眼的密信,也隔三差五送入京都中,只是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宽州招兵一万,莫聆风率领部众,一举将金虏赶出三川寨,并占据横山、葫芦河、易马场,缴获金虏、羌人上千匹战马,金虏被逼休战,撤出横山之外上百里。 这一场“易马场”大捷,天下皆知,莫家军闻名天下,想要参军的男儿涌向宽州,养家糊口,扬名立万。 侯赋中在军报中,如实记录此战役所损将士、所耗粮秣、所用兵刃火药,因此莫聆风在易马场被金虏围攻,身负重伤突围而出的消息,也传遍天下。 国朝各州、京都各个街巷,无一不流传莫聆风的奋不顾身,以及对国朝的赤胆忠心。 皇帝看完军报,在文政殿半晌不语,双手放下军报,他低头看自己手掌。 这双手不曾劳作,仍旧白皙,但掌心纹路深如沟壑,年轻时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也清晰可见,一道、一道,每一道都充满算计、阴谋、鲜血。 手掌在他眼睛里不可抑制地颤动,并非因为对朝局失去控制,而是年老体迈,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无风自摇。 他甚至想不起莫聆风的模样,只记得那张面孔与莫千澜如出一辙,而且金光闪耀,身上总带着金项圈长命锁。 他对莫家的痛恨倒是与日俱增。 莫家既已归顺国朝,就应将十州之财一并奉上,留在手中,便是烧手之患,落到人丁凋零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而莫家兄妹,竟然挣脱出这场自造的罗网,凌驾于皇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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