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走向西侧,正城楼有箭光,斥候会避开,西侧城墙曾经倒塌重建,一直是高平寨弱点。 倘若斥候察觉高平寨无人,派人爬上来查探,这里就是最佳地点。 邬瑾带着一把没沾过敌军鲜血的匕首,靠着内城墙行走,脚上皮靴落地有声,他便单脚站立,躬身脱靴,再换一只脚脱下,只穿细布白袜踩在石板上,弯腰将黑革军靴提起来,靠墙放着。 程廷有样学样,脱鞋行走,一只脚落地,立刻冻的抬起来,再试试探探放下去。 明月下,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霜,人走在其上,彻骨寒凉。 邬瑾走的极慢,到达重建过的城墙处时,一点点靠过去,蹲在城墙下方暗影中,从垛口往外看。 程廷走到他身后,跟着蹲下去,缩成庞大的一团。 时辰越晚,周遭越是寂静,越是落针可闻,等了四刻钟,邬瑾听到“叮”的一声,是挠钩嵌入墙缝中的声音,他呼吸随之一颤,又迅速平复下来。 在这一声过后,再无声音传来。 程廷先以为是风将什么东西刮到了铁器上——高平寨外,不止发生过一次战斗,有铁器遗留在外,并不奇怪。 很快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刚才没有大风。 他立刻握紧木棍,细听下方动静。 足足半晌,才传来细微的衣物在城墙壁上摩挲的声音。 邬瑾听声挪动位置,静静等待,程廷见了他的动作,也跟着动。 攀爬城墙的人速度轻而快,不断用挠钩上行,窸窸窣窣的攀爬声、细小石块滚落声,越来越清晰,呼吸声由远及近,最后近在咫尺。 程廷手心出汗,蓄力在手,做出攻击姿态,邬瑾纹丝不动,只有眼睛很亮。 与此同时,一条劲瘦人影,冒出头来,轻巧翻过墙垛,两只脚落地的一瞬间,邬瑾骤然而起,挥刀过去。 来人机警,听到风声就地一滚,一根木棍紧随其后,以雷霆之势朝他砸来。 他一把抓住木棍,使劲一拽,没能拽动,立刻借力起身,将使棍的人扑翻在地,迅速拔出腰间尖刀往下刺去。 刀在半道停住,因为另有一道冰冷刀锋,横在了他脖颈前。 就在他停手之际,程廷扬起巴掌,躺在地上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这一巴掌,深得程泰山真传,“啪”一声脆响,把对方脑袋打的偏向一边,脸都肿了。 等这一巴掌打完,他借着月色一看,惊道:“泽尔!” 泽尔肤色黝黑,脸上有细汗,头戴毡帽,垂着辫发,穿身麻布长衫,衣摆掖进腰带里,腰上挂两块火石,外面套件羊皮褂,束着裤腿,穿双麻鞋。 泽尔坐在程廷身上,失神片刻,耳朵里嗡嗡作响,看着满脸歉意的程廷:“是你——” 他试图回头看劫持自己的人是谁,但刀锋始终没有移走,直到程廷出声,他才知道是谁。 “邬瑾,是泽尔。” “大军不在?”泽尔伸手,拨开邬瑾手中匕首,站起身,看看空荡荡的城头,“还是什么计谋?” 话说完了,他才状似不在意地看邬瑾一眼。 邬瑾穿一身皂色短衫,本就风雅俊朗,再让这一身利落短装束的身形颀长,越发显得细腰宽膀,丰神俊逸。 “哼,”他鼻孔哼出两条冷气,吹毛求疵,“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衣冠,怎么你们连鞋也不穿?” 程廷爬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冻的吸了下鼻涕,跑回去拿鞋。 泽尔从垛口取下挠钩,收起绳索,捆在一起,左手提着,走到邬瑾身边时,右手攥起拳头就朝邬瑾挥去——这一拳,他早就想打了! 邬瑾对他这一拳似乎早有预料,连退两步,避开他的拳头。 泽尔再次上前,手上假意动作,抬腿横扫,结果“啪”一声,踢到程廷腿上。 程廷连滚带爬夹在他们中间,挨了这一腿,痛的面目狰狞,挥动两双靴子:“别打,别打,都是自己人。” 泽尔收回拳头,甩了甩手:“莫聆风在哪里?” 邬瑾从程廷手中拿过靴子,蹲身穿上:“称将军。” “我不是她的兵,”泽尔喊了一句,“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不着。” 邬瑾起身向正城楼走,没有理会他的喊叫。 他知道泽尔在看他,还是个好强要面子的看法,强压住心中的怯意和慌乱,像个孩子,以为声音足够大,就可以掩饰内心。 他猜想泽尔在别人面前,一定不是这样,只因莫聆风是他的神,能引出他卑微之处。 “莫聆风去哪里了?”泽尔追上来。 邬瑾扫了他一眼,还是没开口。 程廷有心化解尴尬,但邬瑾的眼风也扫过了他,他从中察觉到不悦,伸手摸了摸鼻子,闭紧嘴巴。 泽尔皱眉:“你不说话,看来你也不想知道我来干什么?” 邬瑾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再往前一步:“你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往后退一步,退过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下风:“没有。” “你身上有血腥味,”邬瑾伸手指向泽尔腰间挠钩,“这是金虏的挠钩,上面刻有军号。”
第409章 风平浪静 邬瑾再上前,逼退泽尔。 “你在寨外吹埙,距离就在哨兵范围内,斥候靠近,你袭击斥候,同时疑惑为何哨兵没有发现,再走近时,觉得高平寨不同往日,决定上城楼一探究竟。” 泽尔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是又怎样。” 邬瑾抬起腿,往前迈,高抬足,轻落地,微微欠身,面孔靠近泽尔面孔。 泽尔倏地一退,远离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邬瑾迈步靠近:“又或者你与金虏同谋,来高平寨刺探情报,你赌莫将军心里有你一席之地,会放你一条生路,你要庆幸今日她不在,否则你还没靠近,就已经万箭穿心。” “胡说八道!”泽尔面红耳赤,“我要和她为敌,也是光明正大,不屑你们汉人这一套!” 邬瑾并未疾言厉色,但他忍不住再退一步,想要躲开邬瑾逼视。 目光无处安置,他只能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脚上麻鞋,睫毛颤动,两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抽搐一下,有种被邬瑾说中的不安——并非与金虏同谋,而是他自以为是,拿命来赌自己在莫聆风心中分量,还被邬瑾看穿。 同时他发觉邬瑾可以不动刀兵,直刺人心,是另一种可怕。 “程廷,你带他去后营安置,寸步不离跟着他,”邬瑾直起身,将泽尔交给程廷,“不能有半点错漏。” 程廷看泽尔满脸沮丧像,心有不忍,但邬瑾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所以他嘴唇微微一张,又紧紧闭上,没有开口。 邬瑾大步离开,程廷一手擒着木棍,一手夹住泽尔一条胳膊,架着他往前走。 泽尔强压下心中怒气,加快脚步,走下石阶时,他抬头看向熟悉的军营,而邬瑾又离他有十步之遥才,吁出一口长气,低声问:“莫——去哪里了?” “什么?” “莫将军和大军去了哪里?” 程廷走的气喘如牛:“济州。” 泽尔压低声音:“她起事了?为何放弃高平寨?我听说她兄长和金皇子同归于尽,在那之后,我见过她一次,她杀了我的同伴,她是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像是病了。” 彼时,她已是虎狼之像,阴鸷刚戾,以世人为虏,挥刀开路。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废仁义之道,有暴虐冷酷之态。 程廷没回答,直到走下石阶,才道:“你真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看邬瑾走的远,才道:“是。” 程廷夹着他胳膊的手松开,揽住他肩膀,收紧手臂:“那金虏今晚不会再派出斥候了,也许能再安稳两日。” 他带着泽尔去后营,先走一趟官房,泽尔看着他脱裤子,欲言又止,但程廷不拘小节,已经率先尿了起来,随后将裤子一提,将位置让给泽尔。 “寸步不离,”他舀水进水盆,挽起袖子洗手,顺手摘下头顶皂色巾帽,双手在水盆里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湿漉漉地昂起脑袋,“今晚睡觉,咱们俩栓一块儿,你要是解了绳,就是心里有鬼。” 他不管脸上水珠,用湿手拿起巾帽扣上:“走?” “走。”泽尔无奈叹息,忽然很想莫聆风——莫聆风的冷漠无情不加掩饰,比起邬瑾的文人谋算好一万倍,也比程廷的粗放好一千倍。 这一夜,太平无事。 程廷一觉睡醒,立刻带泽尔前往中帐,中帐干净整洁,邬瑾坐在桌边,正在喝药。 他那药方想必是不错,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穿着短衫,将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拿帕子擦干净嘴,伸手指向桌边空椅子:“坐。” 程廷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煎饼,张嘴就吃,撕咬的五官扭曲,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 泽尔也走到桌边坐下,接过程廷递过来的煎饼,一颗心悄然落地——不得不承认,邬瑾像一座山,端坐在哪里,哪里就安宁。 程廷吃完煎饼,累的托住腮帮子:“今天初五。” 离初九,还有四天。 初五风平浪静,程廷闲不住,与泽尔在城头上来回巡视,见昨夜看到的白肩雕不知从何而来,在空中盘旋,一个俯冲射向地面,两只利爪抓住一只肥兔,毫不费力抱定,展翅离去,立刻放声赞叹,喁喁不止。 程廷扭头看一眼邬瑾,邬瑾负手而立,凝神远眺,一看就是人中骐骥,海内鲲鹏,心里不由一乐——他命好,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运气更是不错,和邬瑾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高平寨,反倒守的清闲。 他眉开眼笑的对泽尔道:“你给我做把弹弓,我送给阿彘打鸟——阿彘是我儿子,壮的不得了。” 泽尔答应下来,也回头看一眼邬瑾:“谁教的你们骑射?” “南、北二将,”程廷一指邬瑾,“这位是得意门生。” 他骄傲一笑:“我知道你想在骑射上赢他,等初九过后,你可以和他在马场一试。” 泽尔确实想和邬瑾一较高下:“快了,等着吧,初九她回来吗?” 程廷摇头:“不知道,她马术超群,你不见得是对手。” 两人继续嘁嘁喳喳,遥想初九,程廷运气果然好,从初五到初六,从宽州城到高平寨,都很安静。 初七一早,程廷带着弹弓上城头试手,打出一粒弹丸,给泽尔看筋弦:“我家里有鹿筋,比这个好。” 泽尔老老实实听着,拿在手里,在羊皮兜里填入泥丸,抬手拉开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寨外黄土地上一只山鹛,还没松手,忽然将弹弓放下,望向不远处一道扬尘。 灰尘很细,像是猫狗一类的东西在涧里撒欢,但尘土又没有一路的扬起来,只扑了那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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