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旭神色不变,似乎没看出遵饶的毛病。 遵饶整个人往前走了两步,胡乱摸了两把才终于抓住了探子的衣襟,他怒不可遏地问道:“你说谁叛变投敌了?你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刘盂就在赵王身边!” 另一边赵忱临亲自率兵进城,如秋风扫落叶般控制了毗城,还大大方方把刘盂展示在最前方巡街。 刘盂醒来后第一眼就见到女扮男装的嵇令颐,第二眼发现自己躺在主帅营帐中,赵忱临正在上方含笑望着他。 “先生终于醒了。”嵇令颐用原声说道,“可还有哪处不舒服?” 刘盂自然认出了她,他颤抖着用手指指着她,脸色变幻数次,最后还是无力放下了手:“赵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便是。” 嵇令颐知道他不愿意与自己说话,见人醒了就打算起身暂避让赵忱临发挥,可她蹲久了腿脚发麻,稍微一动就重心不稳地晃悠了一下,被赵忱临扶了一把。 他扶稳她后并没有把手松开,而是圈着她与刘盂说道:“遵饶已死,先生是想要为易高卓卖命吗?” 刘盂闻言一惊,可见到赵忱临揽着嵇令颐的样子又扎了眼,他心想落到赵王长袖善舞,能将秋娘送到易高卓和遵饶身边,必定早已谋划妥当。自己落到他手里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与其换主,不如求死以保全好名声。 于是他断然否决道:“若是王上仙去,我自会隐世不出。无论是易高卓或是你,皆是一丘之貉,我为何要在两个狗屎之间选一个香的?” 这句话说的难听,赵忱临却不恼,只笑吟吟问:“先生盖世之才,若是能拜入蔺相门下,可还觉得遗憾?” 刘盂一愣,习惯性地捻须不语,只见嵇令颐歪了歪头笑道:“实不相瞒,妾身是江南殷氏人,与蔺相自小定下了娃娃亲,此事早已经了天子首肯,不然先生以为为何此次镇压叛军的事交给了蔺相和赵王?” 她拂开赵忱临的手,可对方不依不饶就是要缠住她,先前与他筹划说辞时赵忱临就已经表达了不满,好不容易劝好了现在又管不住手。 果然,刘盂疑问的目光在两人紧贴的手臂上落了落,神色复杂。 嵇令颐顿了顿,放弃地撇过了脸,赵忱临倒是心情大好,意味深长道:“蔺相心中有大爱无小情,先生吃过的盐比晚辈吃过的饭都多,有些事也不难猜吧?” 他微挑着下巴,眉眼俊极,圈住嵇令颐的手臂蓦然收紧了,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说道:“蔺相光风霁月,先生一身才华应赋与天下。” 刘盂本将信将疑,可毗城城门主动打开,这一次他仍然如同上一次进城时一样驾马在最前方。 只是心情不复从前。 赵忱临说了若是遵饶不死,他便立刻放了自己回归旧主。可惜的是,刘盂巡街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亲耳听见丁突骑悲壮道:“王上旧疾复发,越过棘栏时没有算清距离,从马上摔了下来……已经……” 刘盂气血上涌,连缰绳都牵不住,当即眼前一花陷入了黑暗。
第64章 天亮之前, 赵忱临将遵饶身死、易高卓和刘盂归降的消息散播至蜀地各城,几面锦旗和几块虎符被他当做门口的大红灯笼般高高挂起在城门示警,街上所到之开阔处还复拓了好几份天子密诏—— 上面洋洋洒洒地控诉了魏、蜀行至差错, 奸雄鹰扬逆天行事, 天子密诏诸王训兵讨之, 现累卵之危已除, 愿归降者尽可弃前尘重夺功名。 其实天子并没有写这一封密诏,可是这种问题对于恣睢妄为的赵忱临来说根本不算事, 他提笔从容, 落笔不见迟疑, 洋洋洒洒伪造了一封密诏,熟练得就好像现在坐在龙椅上批奏折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他似的。 赵忱临写这封密诏时还特意搬了笔墨纸砚去了嵇令颐那儿,一定要让她在旁作陪并研墨,最后搁笔还让她通读一遍问她感想如何。 事实证明,两个黑心肠的人凑在一起只能狼狈为奸。 嵇令颐嘀咕着要是有个回头是岸的活例子就好了, 赵忱临便蓦地笑出了声, 眉眼弯弯似乎心情大好的样子,然后为她擦去指尖上蹭到的墨点。 于是这封密诏又长了许多, 那个“弃暗投明”的活珠子非刘盂莫属, 赵忱临神清气爽地捧杀了一番诸如“公蕴大才、抱大器”, “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之类的话。 嵇令颐在一旁偷偷觑着长睫不眨、眼中带笑、下笔流畅的赵忱临, 想起当初刘盂不肯归降时赵忱临也并不生气,可她提了两句蔺清昼后赵忱临的表情就微妙起来了。 他当时也是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与她对望, 还将她顺口而出的对蔺相的夸赞复读了两遍。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想把刘盂捧杀以绝其后路的看好戏的恶劣模样。 赵忱临写得顺畅, 粗略检查了一遍后送去地牢让易高卓誉抄了一份,然后连夜贴在榜文牌处。 蜀地久乱,算起来这短短个把月里换的诸侯王已经是第四个了,赵忱临将归降的“叛军”全部集结看守起来,卸了武器令其耕作砌墙,为了防止有人贼心不死还特意分了队伍,让高驰、易高卓和遵饶的人互相揪小辫子。 他又惯会做那些杀鸡儆猴的事,每个地方都有清官,也有贪官,清官要有,贪官也要有,比如这种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正是那些贪官发光发热的好时机。 借花献佛以力打力是他的老本行了,赵忱临连续抄家重重震慑了一帮地头蛇,接着将抄来的金银铜器慰问弥补了受天灾人祸的百姓,多余的则充填了官库用于补贴百姓收成。 这一路抄家一路换血,赵忱临本也没打算真从蜀地捞点什么好处,反正等蔺清昼到这里后蜀地何去何从也不得而知,不如现在先做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事,掏空了官库充裕百姓换太平。 至于官库空虚这种烂摊子,留给嵇令颐口中“风光霁月、不矜不伐”的蔺相去吧。 果然,民间本还对赵忱临那“杀人如麻”的过往传闻提心吊胆,可不出半月风向大变,在路上听到他的名讳谁人不称赞一句“琨玉秋山”,说他吃草挤奶是真正为民除害的好官,恨不得在庙里挪个空位给他摆一个泥象上去。 赵忱临得到了太平,更得到了些许空闲,嵇令颐更是在看望了“愿无疾”后成日在房中当王八静养。她想的很好,等时势再太平一点,等王都的人前来绊住赵忱临,她便偷偷回一次山上看看母亲。 不过总有人见不得她整日窝缩在屋子里看话本。 那赵忱临,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成天没事来找她。 若是找她有什么正经事也就算了,可是嵇令颐每次打起精神对付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当了个什么角色。 有她没她有区别吗? 先前不管是易高卓还是遵饶,进了这知府府宅都是理所应当住在主院里的,可赵忱临自打进了毗城的第一日起,就对主院各处挑剔个不停,仿佛在那院子里睡一觉就会浑身长满脓疮似的。 她以为是他老毛病又犯了,惋惜那几车家具陈设没有带来,可他一进到她的院子里,这龟毛毛病突然又不治而愈了。 嵇令颐还是住在那秋娘的新房里,她第一次见赵忱临迈进她这立锥之地,身后还跟着手上拿满纸笔的青麾时,脸上露出了短暂的迷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忱临在进她的偏院时,眼神若有似无地在窗外那大红囍字上旋了旋,随后似乎笑了下。 赵忱临仿若在逛自家后花园似的,将她暂住的院子和房间扫视了一圈,嵇令颐以为这个麻烦精马上又要挑剔指摘看哪哪都不顺眼了,谁知他面色轻松,一撩袍坐在案几旁,青麾立刻把手上一叠公务压在桌上。 ? 奢靡气派的主院看不上,她这又偏又小的别院怎么就入了这位爷的眼? 嵇令颐悲怆地想着这大晚上的自个儿不仅不能出去吹风散步消食,还要陪着主公窝在房里谈议政事,顿时痛苦得觉得那食之无味的话本突然好看了许多。 她在一旁立了一会儿,可赵忱临打开第一份笺看了没几行,头也不抬地放了她一马:“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不用在一旁候着。” 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来抽查提问的。 可也没松多少。 谁能跟上峰共处一室时自在得好像独处啊? 嵇令颐原本斜躺在贵妃椅上,腰下垫了块坐枕,连鞋袜也不穿,只着薄衫晃荡着脚边吃梅子边看话本。 现在好了,她穿戴整齐,坐姿仿刻大家闺秀,零嘴也不吃了,小狗也不能抱在怀里了,那本志怪话本被她趁乱塞到了枕头下,转而抽了本晦涩难懂的论史平话硬着头皮往下读。 窗扇大开,立秋的夜风仍然带着一股暖意,好在有风总比无风好,吹过人时能抚平那一点燥热。两人各自坐在一边,或翻页或提笔沙沙,毛茸茸的小狗挨着她在贵妃椅旁打盹,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呼噜声。 赵忱临一直低着头处理公务,嵇令颐偷偷观察了好一会儿,见他松玉般的手指握着楠木毛笔,笔尖滚墨,笔杆微动,即使没看到,她也能在脑海里想起那副见过多次的虿尾银钩的字。 房内无声,她逐渐放松下来,眼前的枯燥的字成了催眠最好的良药,她一手支在腮边,昏昏欲睡。 烛火“噼啵”一声,被夜风吹得跳了一跳。 赵忱临保持着垂首正坐的姿势,那笔杆却好久没动,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脸颊恰恰好落在他旁边,他刚才稍稍舒展了长腿,于是那影子里一顿一点的脑袋就靠在他的膝盖上。 他看这出皮影戏,已经看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影子好久不曾动一动了。 薄光中,赵忱临微微屏了呼吸,像是静等蝴蝶落网的捕手,唯恐一点微弱气流就让其受了惊吓,他抬起头的动作更是慢得仿佛雾散日出,那双似太古池水的眸子此刻只能倒映出一点跳跃的烛火,好像他心中蛰伏的蠢蠢欲动的兽。 他难掩隐秘心思,尽管他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她没有在房内点香,在进屋的第一瞬间他就在空气中辨出了她身上那好闻的气味,想来应该是她成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当小猪的缘故。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熟悉她的味道,可是独处一室时夜风吹不散他心中肆意蔓延的热意,他甚至觉得她这样在他面前不设防的沉睡让那香味更加具有侵略性,让他难以抽身而退,哪怕只是做好把笺上的字好好看进脑子里去这一点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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