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她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废人罢了。” 寅宾馆 衙门的接待室 内,一张桃木素舆上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阳光扫过侧脸,在墙上映出一个纤薄的人影来。 余光中瞥见一道红影,抬头的瞬间,随云髻间的银制琼花步轻晃了几下,好似狸奴毛茸茸的爪子挠过掌心,叫人一阵酥麻。 夏惊秋忽然意识到,这场景似曾相识。确认了面前之人的样貌,他冷眼横眉,发出不屑的鼻音:“哼,你果然投靠了翊王。” 娄简施了脂粉,霞色的胭脂衬得她气色好了不少。可一身翠色襦裙下,隐约还能瞧见她病态苍白的肤色,她没有否认:“方应淮案的卷宗我已瞧了不少,几处疑惑,还望夏少卿赐教。” 夏惊秋在娄简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随手沏了一盏茶,全然没有顾忌娄简的意思:“请教?夏某学识浅薄,哪敢做娄司正的先生?” “三十日前,也就是八月廿十日丑时,吏部尚书方应淮被妾室柳怜南发现死于床榻之上。胸口正中一刀。据柳怜南所言,那日丑时她本来睡得正好,突然发现身下的褥子被打湿,取来灯烛细看时才发现方应淮已经被人一刀毙命。于是,柳怜南大声呼叫,唤来了小厮仆婢。京兆府衙门的仵作在方应淮的指甲缝中寻到了卷曲的皮肉,断定他在身前挣扎过。当时柳怜南就在方应淮身旁,按理不可能全然不知道身旁之人被害。因此衙门里断定柳怜南在撒谎,此案一审时,柳怜南未用刑便认罪,自此京兆府认定柳怜南便是凶手。” 氤氲的茶气铺展开来。 娄简继续道:“大致经过便是如此,这卷宗,夏少卿可看过?” “看过。” “那你就不觉得少了些什么?” 夏惊秋放下茶盏:“因柳怜南直接认罪,仵作并未查验此人身上是否有伤。其实,方应淮指甲缝中的皮肉未必是柳怜南的。” “既如此,夏少卿可想过柳怜南为何会供认不讳?” “与其在这里揣测,不如将那柳怜南带来一问便知。” “一个随时翻供之人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夏惊秋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是在包庇真凶,或许是因为二人生了嫌隙,柳怜南又翻了口供,如今她被关押在大理寺。按律,此等要犯是不能随意探视的,即便问刑官也需向上官报备才能见人。柳怜南是如何与真凶互通有无的tຊ?” “不一定,有人却可以随意见到柳怜南。” “你是说,狱卒?” 娄简微微点头。 “我现在便派人去查哪些狱卒接触过柳怜南。” “不。”娄简抬眸,“夏少卿应当查问,何人与尚书府有所牵连。另外,还要麻烦千目阁的兄弟们去京都各大银号、教坊查访一番,看看最近他们是否有接待过大理寺的人。” 夏惊秋双眸微阖,眼中满是警惕与戒备。 * 一日前。 “阿耶是说,那位新上任的司正有问题?”二人坐在回府的马车内。 “那位司正,便是你阿年捉拿回来的逆贼娄简,也是镇国公府的三姐儿。” 夏惊秋攥紧了笏板:“她果真有几分好手段,竟将圣人都诓骗了进去。” “圣人只是年纪大了,不是傻了。”夏庸蹙眉,“你以为咱们的天子是靠着运气才坐上龙椅的吗?” “阿耶是说……” “逆贼与否,有罪与否,都是圣人的一句话罢了。”夏庸叹了口气,“你与你阿兄都是我亲自教的,怎么你就生了半点城府都没有的性子,在这朝中怎么混得下去?瞧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呢。” 夏惊秋拱手:“阿耶教训的是。” 夏庸点了点头:“还好,性子倒是收敛不少。这三年也算是没有白搓磨,你阿娘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让我想个法子把你调回京都,眼下看来,你再吃上几年苦才好。” 夏惊秋捶了捶额头,他隐约记起自打去年深秋便陆续接到升迁的调令:“儿子陆续升迁,并非阿耶暗中帮忙。” “左右朝廷用人,本就是圣人心中大忌。你又得罪了公主与娘娘,让你吃几年苦也是活该。” 瞧夏庸复杂的神情,此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夏惊秋大胆猜测:“是太子和冯家?冯明安的把戏?” 夏庸点了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将你调往鸿胪寺,做个闲官。” 夏家位高权重。之于朝野,父亲是左仆射圣人发小,长子是金吾卫的武侯统领,幼子被贬之前亦是朝中重臣;之于江湖,千目阁的地位即便是天子也要礼敬三分。朝野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夏家,因此夏庸从不参与党争。 太子与其舅父冯明安多次想拉拢夏庸不得,便生了彻底铲除的心思。 “好一招捧杀。”夏惊秋大致明白了,自己被屡次提拔,明面上太子与其舅父冯明安在朝堂中谏言让所有人都知晓,夏家已然被冯家拉拢,背地里则是希望圣人生疑,挑拨二人的关系。 只要君臣之间生了嫌隙,那夏家便岌岌可危了。 “如此下去,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夏惊秋蹙眉道。 “我倒是希望他们的吃相再难看些。”夏庸胸有成竹,“圣人虽看上去中庸,可能在外戚干政、边塞不稳、内乱党争下坐稳皇位数十载,他并非旁人瞧上去那般无能。冯家的胃口太大了,圣人怕是要动手了。” “动手?” “方应淮。”夏庸攒起袖拢,“此人早年间曾受过镇国公宁远山的恩惠,因着当年临时倒戈投靠了冯明安才逃过一劫。他左右逢源,能坐上尚书之位解靠攀附冯明安的关系,于朝堂而言,于圣人而言他本是个无关紧要的草包,但圣人忽然揪着方应淮的案子不放,若我猜得没错,圣人是想借方应淮发难冯家。” “发难?阿耶,你会不会想多了?” “圣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夏庸叹了口气,“本来,我也没当回事,可那宁家的三姐儿毕竟回来了,圣人还将方应淮的命案交于她,你猜这是为什么?”夏庸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死水,需要一条灵活的鱼儿才能激起浪花来。”
第六十一章 劫持 冯家原本也不是什么大族,因着三十多年前出了一位皇后,自此冯家才趁着势敢在朝堂中掀起风浪来。 “这些年,冯明安、冯继宇父子靠着皇后娘娘外压朝堂,内持宫闱。这大烈江山怕是至少有五成得姓冯。若不是冯明安还忌惮着夏家与圣人的关系,怕是早就要反了。” “阿耶是说,冯明安想逼迫圣人禅位于太子?” “太子无智无德,平日里装作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背地里是对他这个舅父言听计从啊。冯家想要长久把持朝堂,显然是太子比圣人更合适。” 夏惊秋攥着衣袖,沉思了片刻。 “你在想什么?” “阿耶,翊王殿下是不是与冯家面和心不和?” 夏庸弯起嘴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圣人派翊王主审宁家的三姐儿的案子,可翊王不仅将三姐儿引荐给了圣人,而且,半分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冯家。方应淮此人虽然无用,但攀附冯家数年,多半不会干净,若非翊王保密,冯明安又怎会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插手方应淮的案子。” “的确长进了些。”夏庸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都想铲除冯家这颗毒瘤,但你莫要掉以轻心,当年咱们也或多或少参与了镇国公一案,此事是一把双刃剑,若是处理不好,怕是夏家也要受牵连。特别是那个宁家三姐儿,她可不是一般人。” * 大理寺 娄简的猜测没错。不到半日,千目阁与大理寺便都寻到了一人。 此人名唤春禄。刚过而立之年,家中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平日里便有吃喝嫖赌的习惯,一点微薄的俸禄根本经不起糟蹋,往往刚开支不到三日,便口袋空空靠着百家饭养活。欠了银号一屁股外债不说,就连教坊司的人见着都不给他好眼色。 三日前,春禄不仅还清了银号所有的借款,还在教坊司连点了数位娘子几度春宵。 “春禄今日休沐,若是要寻他,怕是要去他家中了。”夏惊秋合上卷宗,他瞥了一眼娄简坐的素舆,“司正既然不方便,那夏某便自己去寻人了。” 说罢,夏惊秋便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圣人派遣你我二人共查此案,夏少卿是打算抗旨?” “我何曾抗旨了?”夏惊秋转身,怒颜道,“若那个春禄真的有问题,他恼羞成怒伤人怎么办?你怎么逃?娄司正,怕是连护着自己的本事都没有吧。” “如此说来,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娄简挑眉道。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不,不好了,不好了!”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夏,夏少卿。夏家姑娘被人掳走了,绑匪用箭送来一封信来,指名让您亲自去樊楼赎人。” 夏惊秋接过衙役手里的信件:“天字甲间……是小姑的字迹。”他心里犯嘀咕,重复道,“去樊楼赎人?” 那樊楼所在之处,是整个京都城最热闹的地界。绑匪为何要约在樊楼赎人? 娄简看穿了夏惊秋的心思:“这绑匪要么便是经验丰富的熟手,知道如何用闹市掩盖行踪。要么……” “要么就是什么?”夏惊秋无意间将信纸揉作一团。 “要么他的目的便不是夏娘子,而是你,夏少卿。”娄简睨了一眼信纸上的两行字,“再加上……没写赎金,大约是第二种情况。夏少卿应该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该如何应对,莫要叫一些没名由的恩怨,牵扯到无辜之人。” 一头是身处险境的小姑,一头是近在咫尺的疑犯,夏惊秋也免不得手忙脚乱起来。 “在下懂一些微末功夫,自保不成问题。春禄那里,我带几个身手好的衙役去便是。夏少卿大可安心去寻夏娘子。” 眼下,夏惊秋没有更好的法子。他转身朝着樊楼的方向跑去。 棕色的烈马急停在樊楼前,夏惊秋来不及拴好缰绳,匆匆越过人群朝着信中所言地点而去。刚刚靠近雅间,夏惊秋便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屋内,隐约传出嬉笑声,走进一听,是夏念禾与一名男子的声音,隐约还缠着几声狸奴的叫唤。 “你快点,再给我说说,我那小侄儿是怎么吃瘪的!”夏念禾兴致勃勃地嗑开了瓜子。 夏惊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眼前,夏念禾正盘腿靠在凭几上,手中捧着一把现炒的焦壳葵花子,四周酒壶、碎屑落了满地,身旁则是正在啃着香梨的许一旬,梨汁顺着指缝流淌,挂在了手腕上。案几上的瓜果被日头烘得暖洋洋的,白色的狸奴窝在阳光下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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