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夫人叶氏看到秀娘那张脸,登即便吓丢了魂,“你是何人?” 秀娘笼着袖立在灯下冷笑,“你问我是什么人,我还要问你是何人呢,整整一日,你的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后来又引我到法场,想将我推入火坑,你到底意欲何为?” 这话如同一道雷砸在荀夫人脑门, 难不成奶娘弄错了人,瞧面前这女子与那章氏模样像了个七八成,衣着也极为相似,八成事情黄了且漏了馅,荀夫人顿时心慌意乱,已是六神无主, “我……我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秀娘冷笑,“既是没有,那这上头写着荀羽二字,又是怎么回事?” 荀夫人身子如遭雷击,顿时僵如石蜡。 外头立着的荀允和神色也是猛地一变,下意识便以为那说话的女子是晴娘,身影瞧着是极像的,可偏生嗓音不同。 晴娘说话柔柔弱弱,没有这般中气十足。 荀允和心里顿生灰败,看来不是晴娘,是有人在算计他,荀允和面色发青紧紧盯着荀夫人。 荀夫人闻言先是一阵恐惧,可很快又镇定下来,既然这女子不是章晴娘,那么事情就没到最坏的地步,她慌忙拂去眼角的泪,恳求道, “好妹妹,你些许是弄错了,你把东西还我吧。” 这是承认纸鹤是她所写。 立在隔壁暗室内的徐云栖轻轻抿了抿唇,另一头坐在主位上的青山寺住持则摇头,无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秀娘大喇喇在荀夫人对面的圈椅坐下,手尖捏着那枚纸鹤,望着她生笑, “是吗?荀羽是何人?总不能是你在外头的姘夫吧,莫非你与人偷情,被人发现想杀人灭口!” 荀夫人一阵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他是我丈夫。” 秀娘眨眼,“是吗?可你女儿不是这么说的。” 荀夫人心登时一紧,狐疑瞪着她,“你把我女儿送哪去了?” 秀娘笑,“放心,就在隔壁关着,我也告诉你,我这人走江湖的,手里有几分本事,你今日若不给我交待清楚,为什么想杀我?我就将你们母女并那个老嬷嬷送去京兆府……” 荀夫人喉间窜上一口血腥,看来事情已败露在这女子手中。 她本已是强弩之末,靠一口气勉强撑着,这会儿已吓得魂飞魄散,扑在地上啜泣不止, 秀娘身子稍稍前倾,“不肯说是吗,那我替你来说,我行走江湖,什么把戏都见多了,瞧你这样的,莫非是做了恶事,想杀人灭口?是不是我长得像你想杀的人,你们的人弄错了?” 秀娘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荀夫人心尖,荀夫人情绪临近崩溃,只将身子压得更低,哭得越发厉害。 秀娘见状拍了拍手,打算起身,“罢了,你不肯说,那我便喊人将你们送去官府……” 这时,里屋很适时地传来一道哭声,“娘,娘……”旋即嘴很快被捂住,发出闷哼。 荀夫人听出是女儿的嗓音,瞳孔顿时大震,眼看秀娘要起身,连忙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我说我说。” 秀娘悠哉一笑,重新坐下来,“你说,从头说起。” 窗外的荀允和听到这里,几乎已猜了大概。 回想那日在寿宴上见到的绿衫女子,以及叶氏在祠堂那番问话,可见叶氏也发现了那女子,以为晴娘活着,恐她夺了自己的地位,便在山上设局痛下杀手,荀允和一想到这个可能,眼底寒芒锐利,他从来不知那柔弱的叶氏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那么问题来了,叶氏不曾见过晴娘,她怎么知道晴娘的模样? 荀允和此时只觉立在悬崖边,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夫妻十几载,他与叶氏真正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他好像从不知叶氏是怎样的人,忍不住往前一步,这时大理寺少卿刘越抬手一拦,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来的路上,小沙尼已告诉刘越,人证物证俱全,被抓了个正着,请他们来接手。 在场诸人哪个不是在朝廷混迹多年的狐狸,深知今夜的事远远不是杀人未遂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荀夫人晃悠悠的嗓音, “我交待了,你就会放我和女儿离开是吗?” 秀娘耸耸肩,“我与你无冤无仇,只要你说明白始末,让我确信你不是我的仇人,我便不追究今日之过。” 荀夫人腰身一软,额点地,深深吸着气,就这么啜泣了许久,她咬了咬牙,复又抬起眼,哭道, “我实话告诉你,你像极了一人,那人便是我丈夫的前妻!” 这话一落,裴沐珩和萧御等人均是面面相觑。 难不成那状子上说的是真的? 他们纷纷看向荀允和,彼时荀允和压根不知状子一事,只眸色深沉盯着里头,等着叶氏的下文。 秀娘满脸惊诧,“果然如此?这么说,你害怕那前妻寻上你丈夫,故而想先下手为强。” 到了这个地步,人已落在对手手里,荀夫人无路可退,含着泪点头, “那女子十恶不赦,意图毁我丈夫前途,我不得已便如此……” 秀娘冷笑打断她,“是吗,你嬷嬷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嬷嬷说你抢了人家丈夫!” 荀夫人被这话呛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脸上的血色已是褪得干干净净。 秀娘见她已在崩溃边缘,一步一步逼近道,“你该不会相中了人家丈夫,使了什么手段逼迫人家休妻娶你吧?” “没有!”荀夫人断然否认,双目已被泪水浸润,痴痴望着秀娘,那张漂亮的脸蛋无限与章氏的模样交织,不停地在眼前晃动,她已辨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的……” “我也没有法子啊……” 秀娘只当她跟自己说话,笑了笑,“怎么没法子?瞧你这身装扮,非富即贵,你还需要夺人夫吗?” “不不不……”泪水如潮淹没了荀夫人的心智,她像是陷在一个巨大的泥潭里,挣扎不出。 秀娘瞅着她眼神涣散,便知时机已到,将整张脸倾下来,轻声诱她, “那火呀铺天盖地的,若我被推下去,得多疼啊……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窗外的荀允和就在这时,身子往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裴沐珩连忙上前掺了一把。 “不不不,”荀夫人只觉章氏那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双目被当年那场浓烟掩盖,刺得她脑门发炸,意念崩溃, “你别怪我,我认识他时,并不知道他有妻有女……”她嗓音抖得厉害。 那是一年杏花微雨,早春三月寒气未退,被贬回乡的父亲叶老翰林在府门隔壁设教坛,广招学徒,县学里不少学子纷纷拜访,其中有一年轻男子,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一身单薄的茶白长衫,气质清落洒脱,有出尘之貌。 他出口成章,惊才艳艳,一夜成名,不仅是她,便是那日躲在雕窗内偷窥的姑娘均看上了他。 其中便有县老太爷的女儿,此女张扬跋扈,声称要定了荀羽。 别看她从京城里来,因父亲性子孤傲被同僚所不容,贬黜回乡时,县太爷奉命看着他,是以叶氏在县老太爷的女儿跟前不敢摆架子,将那份喜欢偷偷藏在心底。 荀羽便是在那一日脱颖而出,被父亲收为关门弟子。 叶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不服气,只觉县太爷女儿一身土匪气,压根配不上荀羽,私下总忍不住想引起他的注意,借着书册去隔壁与荀羽讨教,甚至还写了诗词请他点评,除了最初两次当面求教他回应过,后来无论她做什么,他均置之不理,她气得暗地里骂他不知好歹。 荀羽不负众望,次年便考了县学第一,京城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县城亦然,县老太爷的女儿闹着非他不嫁,此事弄得满城风雨,她当时心酸不已,偷着哭了好几场。 县太爷也当众放话要让荀羽做他女婿。 风采斐然的男子,一袭白衫独占鳌头,却是朗朗回绝,“在下已娶生女,且承诺此生只她一人,终身不纳妾。” 他为了杜绝县太爷的念头,就在放榜当日,当着所有江陵名流的面扔下此话。 县太爷果然奈何不了他。 县太爷女儿耿耿于怀,对着荀羽简直是到了痴魔的地步。 “有一个晚上,她来叶府寻我,声称她去过荀羽的老家,见了他的妻女,” “不过是一个村姑,穿着一件碎花裙,上不了台面,哪里比得上荀羽郎艳独绝,我逼那女子放弃荀羽,她还不肯,简直是岂有此理!” 她始终记得那日,那眉目飞扬的少女义愤填膺。 那是她便想,一个村姑自然是配不上荀羽的。 眼看不久后荀羽便要去荆州府衙求学,县老太爷的女儿坐不住了,趁着县学欢送宴给荀羽下了药,那荀羽也是个强悍的,硬生生从县衙冲出来,回到学堂。 “所以,你就趁着他被下药之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秀娘凉凉凑在荀夫人耳边道。 荀夫人正要点头,理智忽然回旋,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是的,我是不小心的……” 窗外的荀念樨瞪大了眼,压根不信自己的母亲就是这般傍上父亲的,少年心性太正,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口血喷出来跪了下去。 荀允和双目无神看着透亮的往生阁,慢腾腾地将身上的官服给剥落,露出一身雪白的长衫,他跟个孤魂野鬼似的立在院中,久久没有吭声。 “不小心?”秀娘冷哼一声,拎起她捂住脸的双手,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说实话,你真的是不小心的吗?那县太爷的女儿主动与你商议,可见你对她的计划一清二楚,荀羽回的是隔壁学堂的书房,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半夜偷偷爬人家的床!” 这是荀夫人这辈子罪恶的源头,是她心底深处始终难以拔出的刺, “不!”她尖叫一声,挥开秀娘的手,捂着脸大哭, “你以为我容易吗?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膝下只有我一女,眼看父亲病倒了,岌岌可危,他老人家一死,我怎么办?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嫁个秀才吧?” “那荀羽已是县学第一,父亲不止一次说过,以他的聪明才干,他迟早位列台阁,那可是阁老啊,”荀夫人深深捂着脸,痛哭流涕,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份荣华富贵落于他人手中?所以,我便找了帮父亲寻书的借口去了学堂书房。” 那时的荀羽已几乎失去理智,正在床榻翻来覆去,她假装将灯盏吹灭,解了衣裳不知廉耻地朝他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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