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两人在半道离队……”松隐郁闷道,“当晚行刺,那两人在外围,约是探子出身,极是警惕,脚下功夫也一流……” 柏明挑眉:“比你还快?所以人是跟丢了?” “追到小冠岭深处,跟丢了。” 秦恪终于放下茶盏,抬头问:“小冠岭?西边那处老矿山?” 柏明插言,纳闷道:“那地儿矿老山荒,不易藏身,如何会跟丢?” 松隐道:“山中并无村落、密林,确无藏身佳处,属下猜测,他们可能混入矿区,矿上有官兵把守,工人又极多。” 柏明点头表示认同,又不免遗憾,“鱼目混珠,再想将人揪出,难了。” 差事办砸,松隐语气冷洌坚决:“属下此次来回事,正是打算潜入矿区……” 秦恪扫了他一眼,缓缓道:“重兵把守下,那二人能轻易进入,必然是有内应,就算你能进去,又能带活口出来么?” 松隐心里鼓着不服的劲,张嘴欲表态,秦恪却摆手道:“景泽道之事已令天怒,太子恐难挽圣眷,可即便如此,官家仍存舐犊之心,罔上之过官家尚且留中不发,这当头去落井下石,官家会因太子截杀臣子加斧诛之么……此事不急,先静观局势。” 松隐连日在外不晓京中局势,闻言眼眸一亮,旋即问道:“景泽道事发了?” 柏明笑了下:“是,如今景泽道已由工部颜崇山接手,颜尚书为官清廉,在京都名声极好,那些工人被迫封闭施工数月,早是胸积怨苦,便齐齐请愿返家探亲,原本上头要暂停工事,这请求倒合乎情理……” 说到这里,柏明目露嘲色,“太子四面折腾,怕是没想到辛苦坚守的景泽道会停工,而今,道上隐秘跟着这些工人不胫而走,舆论广散市井,人情汹汹,倒是愈传愈离谱,福善祸淫,太子生谣在先,此番所受,乃天道轮回也。” 太子全心防备秦恪,哪能预判李绥绥这道惊雷,在压制数月后不但未消弭,还以捅破天的方式现世。 而秦恪无暇幸灾乐祸,这幕后黑手不干人事,却只长了颗凡人脑袋不够砍,他打不得骂不得,替之如履薄冰,还得守口如瓶。 被拿捏至此呵。 秦恪心头虐哂,又不动声色问:“公主近日可还安生?” 言外之意“她又闹腾没”,柏明秒懂,立马回道:“挺好,挺好的,公主近些时日心情亦甚佳。” “心情甚佳?” “是。”柏明回以笃定。 “原是巴不得我别回来?”秦恪冷笑,抬脚冲着案腿泄愤而去,“哐”地一声,关键还将那千儿八百斤重的墨玉案台给踢动。 柏明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极是心疼叫唤着:“哎哟,我的爷,脚疼不?没事吧……” “你说有没有事!”秦恪蓦地跳起身,照着柏明小腿又是一记猛踹。 “欸欸欸!君子动口不动手,哪句话不对你说!”柏明龇牙咧嘴叫着疼,抓着松隐作挡箭牌,无辜又悲凉道,“公主是安安生生的啊,最近也没闹腾着要出门,这不好么?” 秦恪嗤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见她什么时候老实了!”言毕,一摔衣袍便朝外走。 这都是什么土匪逻辑! 柏明内心咆哮如雷,跛脚跟上,不甘反问道:“那她该出门去?” 秦恪骤然回瞪,满目穷凶极恶,柏明小心肝颤了颤,顶不住压力败下阵来,又改口道:“人在棠梨院,爷你不用朝亦澄阁去……” “棠梨院!”仅三个字,秦恪声音连提两阶。 棠梨院是翠则居所,李绥绥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想而知。 柏明小心翼翼解释道:“遍京都的异能奇术、吹拉弹唱,能请的不能请的,我是通通领进府,公主过眼便觉无味,这不,她说想做些首饰玩,我想着,不过是些发钿、簪钗无伤大雅的小玩意,既解闷又打发时间……” 秦恪几乎立时回过味:“这天下的金匠都死绝了?你让翠则教她!” “哪是我?是公主自己点的,她说翠则做暗器奇巧,手上功夫了得,两则结合,大抵能碰撞个新鲜玩意儿……” “她倒行得明目张胆!” 柏明两手一摊,无奈道:“这女子习女工、制首饰委实寻常,公主对此来了兴致便不提出府,阖府上下莫不皆大欢喜,我没道理拒绝啊,再说翠则素来有分寸,也就教些个錾刻掐花,其余繁缛哪能真让公主操刀……” 李绥绥会迷上做首饰?秦恪压根不信,霎时想起那日城外,她看九尾蝎筒的狂热眼神,腑内便如点炮仗般。 她感兴趣的,仅仅是翠则。 秦恪满怀火气跨进棠梨院,首入眼帘的,是那端坐在树荫下,聚精会神缠着金丝的女人,她眉眼舒展,唇角噙笑,泼天的柔情敌过满院阳光。 而她手中捯饬之物,是一寻常缠臂金花钏,非那夺命攻器。 绿芜和翠则先朝秦恪行去一礼,李绥绥才施施然抬头,笑意盎然的眼绕着他周身慢条斯理打量一圈,象征性招呼了声:“你回来了?” 秦恪烦极她故作姿态八风不动的模样,又没破绽可挑剔,索性不做搭理朝满桌零碎看去,几页首饰图样、数件半成品饰物、各式金银辅料及工具,似乎无甚可疑,他依旧看得很仔细。 察觉他的注意点,李绥绥抬手朝他轻晃花钏,笑问:“怎样,看上去可还行?” 声线慵懒拖着调,似在等他嘉许又似嘲他多疑。 秦恪心里压着火,又极敏感,点评便显尖刻:“粗笨拙劣,佩这不伦不类之物,也不怕人笑话,你若缺,大可着人去买。” 李绥绥长眉将将挑起,绿芜已低首转圜:“驸马珍奇异宝见得多,难免眼界高,殿下只为消磨时间,而非刻意求工,驸马如此玩笑似有不妥。” 柏明心中腹诽秦恪毛病别致,但凡那位迈脚出府,他如临大敌,如今宅家静养,他又非赶来奚落,尽闹些小孩脾气,惹狠了吧,便是两小孩下不来台。 思及此,柏明亦笑意晏晏和稀泥:“是是是,殿下不过图新鲜,这初试手,孰能一蹴而造圣人之域,咱们不必吹毛求疵……” 秦恪诸多不满未能宣泄,也不顺竿应上一句。 李绥绥懒怠怠瞧着手中物件,“啪嗒”扔桌上,她眼睛仍存笑意,声音却带着一丝不经心:“平心而论,确实不伦不类,也罢。” 秦恪熟知这位逞能要强,此刻没瞧出她忍气吞声的好脾气,心头倒平白生了二两疙瘩。他是不介意与之大吵一架,于是硬邦邦又道:“不妨事,你既想学,那我便请京中名匠为你教习,宝剑锋从磨砺出,想来以公主才智,假以时日,便是铸不出切金断玉的宝剑来,最不济也能磨出根绣花针。” 这篇话,足以让李绥绥刨遍他祖坟咒天骂地,可她今日做定软棉花,全无吵架欲望,只温吞回了句:“你是来寻翠则的吧,正好我也该回去喝药。”言罢,便扶着腰起身。 这般沉得住气? 秦恪颇为意外,下意识迎上一步搀扶,又突地清醒自己还在与之置气,他整个人一僵,然而下一秒,李绥绥白生生的小手已及时而主动地搭到他手背。 她起身偎近,扬起小脸递去一抹笑,平淡闲散道:“待会你忙完,回亦澄阁么?” 秦恪警惕道:“有事?” “言下之意,以后无事便不回亦澄阁住了?”反问句,李绥绥却不重答案,跟着便是一声轻叹,“也罢,那咱们便有事说事?” 呵,他不回来到底是谁惹的?她还倒打一耙!秦恪冷脸如铁板,心头更是邪火怒烧,连声音都透着不耐和狠:“直说。” 李绥绥蓦地拽紧他胳膊,脸上的笑意渐渐垮塌,原本极大的眼睛一瞬不眨,就那么直直望着他,半分委屈未露,却十足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秦恪见状,直觉她又要扮猪吃虎,于是毫无心软,只装模作样弯腰问她:“怎么又不走了?” 李绥绥垂下头,神色渐黯:“此情此景,忽让我忆起昨夜梦境。” “何梦?”秦恪言简意赅。 “梦中我得赠一柄古剑,名巨阙,我命人在剑身开了九九八十一槽,又亲选了八十一枚极品刚玉,辛苦镶嵌,你见之斥之,说此剑原本风骨自然、大巧无工,而今被我画蛇添足,损毁剑意不说,还叫人笑话我庸俗无知。” 秦恪听到此,眼眸微眯:“你若想驳我方才的话,不必拐弯抹角编故事。” 李绥绥摆手示意他别打岔,轻声慢语继续道:“传说越王以此剑穿铜釜,绝铁蹄,世人便称其为神兵,可传闻又说,荆轲面秦,图穷匕见时,秦王因此剑长笨而不可立拔,被其逐于殿中慌张绕柱,不但威仪尽失还差点丧命。” 李绥绥嘴皮子利,脑子里弯绕多更是毋庸置疑,众人乍听之下,她好似要暗讽秦恪,可越听越不知她要指哪打哪。 且听她慢悠悠又言:“今时梦里,它主人是我,我弃它钝重压手,外表又不足光鲜,念它曾也名扬六合,归于库中沉寂作废铁可惜,便赐其满身金玉,它得以在厅堂继续耀眼,我见之亦能娱心,如此两厢成全,何错有之?” 柏明干笑附和:“既是公主之物,那名剑作烧火棍也是作的,何况是梦一场,公主不必……” “是啊,可是梦中我这般同驸马解释,他却责我强词夺理,还一直大书特书……”李绥绥打断柏明的话,仰头望着秦恪,眼神颇埋怨。 秦恪张了张嘴,大约觉得荒谬,鼻子一哼又懒得搭茬。 李绥绥目光定在他脸上,再叹:“你也知道,我这人性子急,一时没忍住就冲你挠了去……结果,你脾气还不如我呢,一脚便朝这踢来……” 她指向自己肚子,秦恪目光不由跟去。 他这位娘子乃上房揭瓦之辈,连孕期也没断过折腾,那肚里的小东西想来极具求生欲,疯狂萃取滋补,顽强自保,没舍得匀二两肉给娘亲,原本李绥绥瘦挑,而今身姿愈发纤弱,如此鼓囊的肚皮长她身上,岌岌之态早显不堪重负,他会去踢?他有毛病么! 眼见她越编越离谱,秦恪冷然打断:“我是那种人?何曾对你拳打脚踢过!” “驸马风度翩翩又体贴温柔,自然不曾。”李绥绥嘴上拍马,心中却腹诽:扯头发咬人你不也乐在其中。 她弯起唇角,微笑大度道,“再说,那是梦里,你打了便打了。” 秦恪当即驳回:“梦里也不可能!” 李绥绥眨了下眼,拖腔带调软软道:“欸,我陈述梦中事实,并非要追究你打我之过……” “我没打你!怎么又变事实了!”火气濒临发作,秦恪的冷静已然趋于下风,竟非较真不可。 “都说是梦,你干嘛发火,梦境又不受我左右。”他越是生气,她语气愈发轻松,满口不在乎着,“再说打了也不疼,梦里谁会疼啊,莫说你踢,便是被十头恶犬追咬,我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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