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声音钻进耳廓,李绥绥神情肃然,黑瞳中燃起一束诡丽的毒煋黑焰,一字字道:“图个天子一怒,东宫易主。”这句不假,太子如今对秦恪打压报复,坦白又何妨。 秦恪似不意外,面色未变又问:“还有呢。” 李绥绥盯着他薄削漂亮的嘴唇,信誓旦旦道:“只是他。” 秦恪嗯了一声,沉吟了片刻后,低声道:“你既说舅舅藐视律令,那么齐衍同样凌驾于刑律之上以直报怨,此事到此为止。” 李绥绥微微皱眉:“江咏城所犯……” 秦恪眼眸蓦然睁开,一丝寒芒闪在眼尾:“舅舅已为此偿命,且被你拿来做足文章,谁若再揪着不放,闹下去是两伤。” 李绥绥贝齿紧咬,她明白秦恪的意思,齐衍不论动机,手里总归是犯了命案,此事若被捅破天,就算秦恪放过他,江家也会不择手段取他命,在这一派繁华的京都城,金银堆叠下,权势周旋下,对他这样毫无背景的人,没有公平的规则可言。 ——臭了江咏城的名,齐衍同样会上断头台。 她不能替齐衍做决定,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当下李绥绥也只能先妥协:“我会将他远送,着人看管。” “好,回家。” 秦恪给了各自台阶下,但李绥绥委实也高兴不起来,两人再次沉默,面色都不怎么好,忖了忖,李绥绥凑向他的唇,似奖励更像讨好的献吻,尚差之毫厘,秦恪躲开,淡淡道:“最后一次,谁都有底线,李绥绥,没下回了……” 李绥绥微滞,长睫在他侧脸刮了下,两人凑得太近,呼吸可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却看不清他表情,也没打算去看清。 秦恪问:“可听清?” 话音方落,气息交错,沁凉柔软的唇已挡了上来。 听清了,拒不回答。 表示她没同意。 …… 腥风次第扫过京都历史久远的三道高墙,又卷向大内的朱甍碧瓦,逼得福宁宫内灯盏不住颤悠摇曳,晃得官家眼前昏昏暗暗,一口郁气上袭,重重咳嗽出声,池大伴不动声色亲自去掩窗。 翟复垂首而立,默默待官家气息平稳下来,甫继续回事:“……查问上百名工人和工事督查,皆言事发傍晚,的的确确见到江咏城独自巡渠远走,无人胁迫,且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打斗或挣扎的痕迹,遗骸表象难验是否受过其他伤害,但能排除中毒……更进一步的结果,还在全力调查,不过昨日午时,微臣无意听到工人们饭间闲谈另一桩怪事,这事无从考究,但微臣思前想后,总觉得应该告知一声……” 官家接过汤药碗,垂着眼睛,心不在焉应和一声:“且说。” ----
第165章 鸮啼催风急(六) == “虽是捕风捉影,议论却相关社稷。”翟复一派芒寒色正,话头犹显迟疑。 床帏间药气与龙脑香交缠混杂,呼吸难以爽利,官家将汤药一饮而尽,困倦愈发浓郁,挥去旁人,甫淡淡道:“但说无妨。” “说是,祸不妄至,鸱鸮作恶乃因神谕被毁,神明被冒犯甫降此横殃,以作警醒。” “神谕?”官家眼下淤着一层极淡的青,眉头深皱。 “说话的几人一直隐约其辞,似乎心有顾忌,臣好奇,于是私下找来问话,方觉问题深沉,又一连查问数人,才知此事在景泽道人所共知,都言工事初期曾挖出一块青石碑,碑上镌刻五爪真龙,还题有碑文言‘两水夹处潜龙出,新雷一声,风雨八方’……石碑被挖出时,不知何故已断裂成两块,龙身被一分为二,奇得是,似乎又独成完整……” 接下来的话更拂于耳,翟复稍稍一顿,斟酌着用词放低声线:“说一条似乘云而上,一条似垂暮离索……言辞凿凿,恍如亲见……”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言! 官家听得心似深陷水深火热,目光骤利,冷电般落在翟复身上,大有透过皮肉鞭进脊髓之感:“石碑何在?既是人所共知,这么大的事,为何无人来回?” 翟复喉结攒动了下,垂首道:“许是恐造成负面舆论,太子当机立断,已将石碑毁去,并禁止外传……” “好一个当机立断!”官家冷笑道,“那么依卿所见,他是怕造成何等负面舆论!” “仅凭耳闻,未曾亲见石碑,臣不敢妄断。” “若他当机立断,怎会人所共知!”官家断喝一声,急促嘶哑道,“这哪里是什么神谕!分明端端诅咒朕!诅咒朕老了,该去见列祖列宗了!该为他这惊世而出的新君让道!他昭告了全天下,却独独瞒着朕!” 官家怒急攻心,一巴掌挥飞枕边奏疏,翟复赶紧伏跪在地:“官家切勿动怒,太子请缨督建景泽道,拳拳孝心可见,怎敢如此,这许是误会。” “误会!”伴着怒吼,官家再次重咳出声,“他去景泽道,景泽道就现了这神谕,你道他不是预谋在先!他是想要效仿楚隐王是凭神鬼,魅惑人心啊!” “也许,也许只是巧合。” 官家闻言,气得青筋暴满额,花发直颤:“他若心中坦荡,如何不敢对朕言,呵,他藏着掖着的,只怕是一片枭獍之心!羽翼既成,还食其母!他连自己的手足都…他难道还不敢咒朕早死!好一个两水夹处潜龙出,好一个鸱鸮警醒!这果然是警醒!警醒的是朕…他已为太子,朕是哪里亏待于他,他就如此迫不及待么……” 翟复顶着君王的泼天怒火,再不敢替太子“申辩”,心中直叹,当如李绥绥断言,假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是假的还欲盖弥彰,君王心思深层,只会将事态复杂化,加之暮年人难有几个能对生死洒脱,官家两者都占,不可避免对神鬼事上头发昏。 可当那发昏而压抑已久的情绪遽然而止时,翟复忍不住抬眼觑之,竟发现官家面红涨异常,身形摇摇欲坠,当下心头咯噔一声,忙不迭宽慰:“官家且莫动气。” 然而话至一半,榻中人已捂额栽倒去。 捅大篓子了! 翟复大惊,惶然高声唤人。 这倒全然出乎李绥绥意料,可又如她调侃,官家晚年热衷梨花压海棠,年逾六旬的身体如何消受诸多艳福,且将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纷至沓来,又是石碑上的垂暮老龙,鸱鸮警示……不知凡几,莫不与他钦定的储君牵扯,教人如何承受。 官家这金玉其外的身体譬犹玉卮无当,一下子掉了个底儿穿,可次日从昏迷转醒,头一个要见的却是秦恪。 官家靠在软枕中,精气神不佳,稀松平常寒暄几句,便问起万寿山:“年前说木料紧张,现下如何?” 秦恪道:“开春河道化冰后,运输上得以缓解,从北路订下的木料年前就备足,目下已陆续运来,官家请放心。” 官家嗯了一声,随口淡淡道:“既如此,景泽道便先缓缓。” 秦恪虽诧异,却没发表任何意见,毕竟景泽道的作用,运输建材为次,方便官家出游才是主。 “还有一事。”官家示意池大伴将一份章疏递于秦恪,“你看看。” 实封密奏,由京兆衙门直呈,秦恪垂着头一目十行,自始表情木然。 官家凝视着他,语气带着丝丝责备:“三哥儿因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割了人舌头,郭学善接了状子左右为难,倒是会打主意,干脆推给朕。” 这事秦恪也没打算躲,于是痛快请罪:“绞舌之事,是儿臣鲁莽,愿意担责领罪,但散布公主流言者其心亦可诛。” “朕也不是叫你来问罪的。” 想着那些亵渎人伦的谣言满天飞,生而为父,尚觉脸面无光,那么为人夫的秦恪,又何以堪,官家揉着额角,口吻慈和:“宫墙峨峨,后宫礼法之森严,岂是墙外人能知,古往今来,编些个宫内逾闲荡检之事的无知者大有,总不能都绞了舌头,三哥儿怎能真往心里去。” “当年之事,原是九皇子欺公主年少不更事,祸首已逝,凭何让活着的人担下这污名。” 见官家一副和稀泥,大事化小的态度,秦恪索性捅破九皇子欺负李绥绥的真相,简诉一遍事实,铿声又道,“好在公主非软弱之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才未受到实质伤害,她备受艰难熬过年幼的心伤,现在旧事又被人重提且如此歪曲事实,险恶用心可见一斑……官家将公主下嫁于儿臣,儿臣自有保护她的责任,若再让她受群言淆乱诋毁,儿臣岂配为人夫,更是愧对官家托付。” 原是担心这便宜女婿心生委屈,官家出于好心宽慰几句,谁料他还一本正经计较起来。 官家已知送舌之事前因后果,秦恪未直接声讨太子,却拿着李绥绥“无辜可怜”说事,这软刀子又何其厉害,一字一句如利凿尖刺,明明白白指责九皇子德行有失,太子心思歹毒,更是埋怨他这做父亲的未尽责相佑。 官家一时无言以对,恍恍然间想起过往经年,想起那个他曾给过无尚荣耀,却恃宠而骄闯下弥天大祸的女儿,她行刺兄长,将他赏赐的琉璃宝阁化作废墟,事后,没有半分悔意,甚至大逆不道质问他:“我一点都不乐,要永乐殿作甚?你怎好意思说我姓李,从前你喜就捧,只因母亲和俞家犯下的错,你不喜就弃?呵,凭什么!” 凭什么?他责打她,可同样施于仁慈,拿人顶罪,连弑兄恶行都替她掩瞒。 可笑他为她堵下悠悠众口,却换来丧心病狂一声:“生而为父,狗屁不如!” 而今想起,耳边也只余那声“狗屁父亲”,教他气愤难抑,便是听此隐情亦是难以释怀,也不知目下是气哪位混账子,官家呼吸紧涩半晌不言,良久才哑着嗓子猝嗟:“混账东西!” 他胸中积怒,更是充着一片怆凉,最后闭眼平复一番心情,甫满是疲累道:“她为何当初不讲?朕是气恼于她,即便如此,难不成宫里发生这种事,朕会坐视不理!” 秦恪被问得心头猛沉,又不好直接驳他,那李绥绥又不傻,在与大好的锦绣前程决裂前,也曾跪在福宁宫外,恳求得到哪怕是一丝安慰。他现在来问什么,真不记得,还是心虚逃避! 榻中人可恨,却病重憔悴,秦恪只得干巴巴回了句:“公主倔强又极好面子,若非他人就事诽谤,怕会烂在肚子里。” “倔强?” 找到问题症结,无非是李绥绥自作自受,官家长出一口气,转而冷哼道,“她既以为自己能扛,那便扛下去,那么丁点小时,不是照样深谙如何伺机报复么……她要倔成方头不劣的顽石,便倔下去,你替她操心作甚,石头没心肝哪会知道疼……” 比说风凉话,这对父女当真不分伯仲。 秦恪无语至极,任他巍巍颤颤嘲讽一通,才辗转道,“官家教训的是,而今公主身怀六甲,性子也收敛不少,儿臣只希望,她不被流言所扰,这一胎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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