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么?戴上么! 不咸不淡的三字岂止饱含无尽的羞辱与嘲讽,更如闷雷般炸得李绥绥脑中一片空白。太荒谬了,她僵立半晌,艰涩挤出二字:“秦恪……” 别这样。 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然后将沁凉的玉珠松松垮垮绕进她颈项,叮铃声分明细碎动听,却似一片彼伏嘈杂的鸮啼鬼啸,不断冲击着李绥绥所存无几的神智。 错觉那物沉如千钧,压得她摇摇欲坠,缠得她难以呼吸,于是伸指勾去,随之而来的话令动作倏地停顿。 他别上扣环,静静说道:“不喜欢,大可轻易扯断。我不介意打开门,当着你儿子的面折断你手脚,公主必然无畏生死,就不知你的烈性与你儿子的颜面,孰轻孰重。” 他固然也看透她,非要拉垮她那点居高时残留的骄傲。 李绥绥如坠冰窟,恍惚想起那日他背着她,穿行在秦府绿意葱茏下,他说:“你不是好娘亲,我也不是好父亲,半斤八两凑个整,勉强能将怿哥儿拉扯大,若你不管,我便撒手,你李家谁要,送谁。” 说一不二,他真把秦小子丢给十四。 她笃信,此时但凡逆他半分,他会言出必行的。 客堂中,秦小子呼唤她的声音已嘶哑。 秦恪置若罔闻,直至李绥绥指尖无可奈何垂落,他唇畔微微勾出一抹揶揄,遂往里走去,在榻沿坐了,似笑非笑道:“过来。” 李绥绥默然步近,又闻他命令:“脱衣。” 李绥绥怔怔注视他,秦恪好整以暇回望,眸底情绪空空,早修得不见七情六欲,自然也没有那点不堪大用的情分。 即便做足被沥干血肉的准备,但眼下情状和气得极诡异,李绥绥抿唇不语,自然也没动。 秦恪于是勾住链条将她带到身前,旋即伸手轻分腰带。 虽说曾也色授魂与,可今时不同往日,李绥绥不明白他哪来兴致。 正欲开口,身下蓦地一凉,冷气迅速自双腿窜及周身。 她皱了眉,有些无措地后退,险些被堆叠在足腕的棉裤绊倒。 秦恪伸手略扶,顺道扣腰压往身上,她急急抵住硬挺铠甲:“放肆……” “放肆?”他眼底带出几许促狭,遂将剑柄贴到她腿上,“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报复,但她根本没能意识到会迎来怎样的报复。 是以,当剑柄末端呈跃动之姿的金麟兽碰触到不可侵犯的位置时,她整个人都懵了,原本昏蒙的神智全然发散,脑中竟幻觉出一道久远的声音,几乎伴随耳鸣同时出现。 “此生只心慕于你。” 市井人来人往,那个男人眉眼带笑偷偷吻来,借蓟家迎亲的爆仗声藏了告白。 人间苦咸,留不住深情,他怎敢轻易表爱一生。她当时亦只敢问:“你说什么?” 终是东海扬尘,昔日的星河曙光,于今日倾坠恶渊。 异兽图腾在这一刻化作如烧如刺的魔爪,霎时攫疼感官,李绥绥哆嗦回神,似梦初觉,她将断不断的心弦终于崩开,惊恐万状地缩腰往后躲。 见她害怕,他反得了意趣,一手死死钳在她腰侧,一手毫不留情力推。 “不、不行……别……” 李绥绥急颤的声音断了线,粗粝狰狞的兽雕,加剧地逞凶肆虐,岂止是剥肤深痛,更多则是摧心破肝的难堪。 李绥绥被他禁锢在怀,挣脱不开,乱如丝的脑中已崩溃得没章法,什么夺命伎俩,什么巧舌如簧,仿佛已随她魂魄出窍,最后只剩疼痛难忍,无意识抱住对方。 这个怀抱曾被她藉以挡风挡雪,或因习惯所致,或因常来身处风刀霜剑,是以也出现在极目不见故土的胡地寒梦中,但大梦总落空,梦里瀚海阑干,将军马踏冰原,他只会回身掠走,掷下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终于碰到实体,没被推开,却汲取不来丝缕温度。 冷汗凝成珠自额角滚下,李绥绥眼前眩着白光,连绞紧眉头都无力,每每意识将失,又被莫大的刺激逼醒。 最终,她茫茫然发出暗哑至极的央求:“秦恪……不能这样……” “为何不能。”他低声笑话,“公主恩情难报,我只能送公主上快活云端,报得万一。” 不是没见识过秦恪的凶狠,亦方知从前终有克制。 李绥绥薄若槁木的躯壳,在煎熬的过程中瑟瑟发颤,渐失知觉,涣散的黑瞳从迷茫到失焦,最终满眶湿漉狼藉。 “李绥绥。”恍惚听见他开口,语调清冷,不见那张面孔阴鹜如恶煞,只闻他问,“至此也不悔,是不是……” 她喉咙僵硬无起伏,呼吸不能,压根讲不出话。 彼时,孩童的哭叫抵达厢房门口,门扇若被暴雨拍袭,那一系列声音令李绥绥胸腔疼如绞缢,心跳在无以复加的压抑中疲倦至极,几近停歇。 孩子哭得亦令秦恪不豫,泄愤似得旋动剑柄,问她:“连你儿子哭成那样,都不肯相认,你怎么做到的?” “呃——”因惨然失声,李绥绥更加焦虑,以最后一丝力气仓促按住他小臂试图阻止,却被冲回肺叶的呼吸冷不防呛住,爆发性咳嗽一声,便再也止不住,本无法站直的身躯顷刻如衰草整片软垂进秦恪胸口。 听见恼人的咳声极为重浊,带着愈演愈烈的趋势,秦恪略沉默,玩弄的兴致荡然无存,遂将剑柄缓缓撤出,她如被抽去骨头般,虚脱下滑,跌坐在地上咳得整片肩背都在剧烈起伏。 间接性的窒息伴随着干呕,令秦恪察觉出异常,伸手硬扳开蒙在膝上的脑袋。 她一掌轻易盖住整张脸,徒留不得呼吸的口唇无助颤张着,他盯着不断溢出指缝划过手背的呛泪,皱了眉:“怎么了。” 她只是咳,被汗泪沁透的下颌红欲滴血,不知是因方才的欺辱,还是因无法阻止此时来势汹汹的痛苦。 他想拉开她的手,稍微的碰触却令水泽一瞬如雨。 那一瞬,他心空难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相识二十余年,见她落泪五指可数,遑论耻于表现出可怜,即便在静心台作走投无路的待宰羔羊,也不曾有。 是了,他清醒想起那日听到大丧钟声时,他终于找到继续为伴的理由——他们在同一日失去父亲,理应惺惺相惜。 可她走了。 他毫无原则抛却恩仇,摒弃尊严,与她掏心窝子交托整副性命,宁做个与她厮守余生的窝囊废。 她分明另有筹划,却骗天骗人骗他会奔赴远方,她的确奔赴远方,不辞而别从此音尘悄然,留下他这个天大的笑话,还无法释怀她生死,他想不通,于是一次次骗自己,骗自己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只要她还活着,他可以做到无怨无恨。 甚至踏袭千里雪,到阮都偶遇那抹似曾相识,他无法按捺地想亲近,几乎失智地打算将替代留身边,可没有,是恐哪日相见成为她齿牙间的怨怼。 她说什么,与君镜破钗分,擦肩无言相叙。 何其轻飘飘,她怎么做到的? 当接到消息,他毫不犹豫奔驰沣安郡,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将她骂哭,要她反求诸己、愧悔无地。 若是如此,或没那么恨,即便他根本没立场恨。 可一见到那张久违得令人眼涩的脸,什么也讲不出,瘦削煞白的容颜早无曾经的艳质荣曜,寡淡似水墨冰原,一分枯草黑,九分冰河白,无趣无颜色。五年过去,唯一不变的是姿态,她没心肝,不甚怕的。 她怎么做到的? 他只想葬送对她的喜欢。 诸多恶劣情绪如被重铅强压在胸口,他与她无言再道,任她缩回一团,他在撕心裂肺的咳嗽中沉默半晌,终是觉得那只手凉得过分,于是扯来棉被给她披上。 似乎得了暖,缓下一阵,她渐渐平息下来,秦恪甫察觉门外的秦小子已在问候自家祖宗,他直挺挺站起身,临走还想起把珠链别在床柱上。 拉开门,秦小子便急如星火往内屋冲,秦恪轻易控住小胳膊,瞥见苍梧手上几处冒血的牙印,他忽然烦躁无比,剑眉压紧,发了狠打小孩屁股,飞快拎往楼下交给亲卫带走。 受制的玄甲兵卒早觉不对,连蒙带猜也搞不清楚怎么惹怒这尊大佛,仍硬着头皮问他:“你将寒指挥怎么了?” 再听见这个欺天诳地的假名,竭力克制的怒火噌地冒出烟气,秦恪指节都绷来泛青,索性着人统统押走,连自己下属也一并赶出去,合上门,又去拎来坛烧刀子在空荡荡的客堂坐,忽地盯住搁桌上的佩剑发了怔,瑞兽头角峥嵘,披金带血。 他面上无表情,只下意识回看握杯的手,旋即慢慢抹去虎口残存的少量血污,却无法抹消心底难以言喻的郁气,于是迅速砸断那截弄伤她亵渎她的怪兽。 他放酒杯深,直至酩酊人间事,直至乘酒劲令智昏,无匹的愤闷才获以释放,才迫不及待去找那罪大恶极的女人分胜负,势要她赔光八辈子的眼泪来浇灭他积攒五年的业火。 厢房内黑黢黢,早先暖意融融的两盆碳亦火星无存。 醺然的男人足下微绊,他居高临下审视良久,才发现踢到躺在地上的李绥绥,脑子不太清醒,积久养成为她鞍前马后,此时习惯性皱眉表示忧心:“怎么睡地上,冷不冷?” 接着连人带被抱回榻,又掐住她下颌一壁乱摇晃一壁问:“李绥绥,我是不是把你弄坏了……” 李绥绥涣散的意识被他生扯回两分,她浑身乏力有些发恶寒,闻见酒气胃里更是一阵不适,半天才咿唔出:“说不喝酒的……” 这话算不得责问,但提醒起秦恪饮醉原由,他没好气道:“你管不着。” 李绥绥神昏智乱,蜷抱着被子不住打寒战,的确管不着。 他便问:“抖什么……方才凉着了?” 沉默了下,他又说:“给你暖暖。” 他卸甲欺进被中,无意碰到凉津津的腿,顿了顿,指腹退到伤肿处,似是而非轻揉两下。 秦恪呼吸渐促,还象征性问了声:“疼么?” 隐约有低喃回复,他听不清,索性倾身凑近,哪料沉躯径直碾出一声呜咽。 男人耳根发麻,掌根落于胸腹,压了下,声线带笑蒙了暗哑:“便也只剩一层皮……难怪、难怪装不下心肝。” 半昏半迷的李绥绥真快被压扁成皮,推他都抬不起手,只几不可闻地如实告知:“太沉了,让点……喘不上气……” “哪里喘不上气?” 他明知故问,撬开那张沁凉的唇,尝试助她呼吸,辗转之间,自己却先昏神缠绵,尘欲快速燎原,狠狠烧光残存无几的理智。 李绥绥如被卷进烈焰中蛾子,分明是她阿鼻地狱,为贪膏附热,在堕成灰烬前,拼命回缠熟悉的拥抱,回应久违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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