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的回答变成“七分饱”时,李绥绥撂下酒杯笑道:“我走啦,就在你家街角的栖雁客栈落脚,莫要四处寻。” 秦小子耳力好,听见楼下寻人动静,亦默契回她:“好,寒哥哥明日等我。” 机灵得让李绥绥不由自主挑眉,遂笑眯眯应下,迅速迈往栏杆处,下一秒听见苍梧炸毛的喊声,糙汉满城找寻一天的孩子,此时一屁股坐在小孩对面头顶还冒着白烟。 秦小子一壁吮着嫩指,一壁目指佳肴嘻笑道:“苍梧叔找人的本事愈发不济,瞧,都没赶上狍子宴,还好我心疼你,这份红烧的特意给你留的,我一口没动噢。” 每天被小孩弄得精疲力竭本是常事,但苍梧看见两副碗筷还有酒时,表情略变,末了凉凉告诫道:“怿哥儿,不管你与谁玩,怎么玩,但最好没喝酒,你爹回来了!” 适才听到最后几个字,李绥绥甫觉透露住址是极为错误的,于是匆匆回到客栈命下属整装出发,话都没交代完,忽觉胃气猛逆,她顷刻抽出盂盆俯身呕吐,胃里没什么内容,翻肠倒肚最后吐无可吐,只余反冲的胃液从心口一直辣疼到喉咙。 隐见草绿色胆汁,下属白了脸,即刻催人请医,转头见她摇摇欲坠,一把扶稳,人还是昏天黑地晕过去。 郎中来诊,亦只是摇头,说开些温性暖胃的药试试,下属灌不进药,又素知负伤后的指挥常来畏寒嗜睡,有时连着酣眠两日,过去晏宁总吓得时不时去探鼻息,他们只能再添两盆炭火令她睡得稍微舒适些。 直到次日黄昏,被强行唤醒的李绥绥发现还身处客栈,便知不好,果然又闻下属回禀:“秦将军领兵将客栈给围了。” 李绥绥脑子还有些浑噩,垂着眼睫靠床柱愣了一会,听见窗下传来马打响鼻声,甫挪去一观,下方街衢已被身披朱犀甲的轻骑占领,的确是虎豹营装束。 该来的躲不掉,欠下的总是要还。李绥绥沉默少倾,无奈道:“也罢,帮我弄点热水来,先更衣梳洗。” 下属应声去打水,拉开门时,客栈内的吵嚷声便倏然放大。 楼下客堂,被苍梧紧搂于怀的秦小子活似暴跳如雷的泥鳅,一壁作激烈而徒劳扭挣,一壁怒吼:“太卑鄙了!苍梧叔你竟然跟踪我,放开我,我讨厌你!” 苍梧毫无惭色,也不搭理他,吆喝着命人清场,又对挡在楼梯前的玄甲士兵道:“没别的意思,我家侯爷说了,小侯爷顽皮,好友屈指可数,没想到能在沣安郡与人一见如故乐而忘归,既有如此妙人,理当来拜访。” “到底是打架还是拜访!”秦小子气急,挥着小拳头劈头盖脸乱砸,“与谁做朋友是我的自由,你们弄成这样,是要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么!” 苍梧挨了几下闷拳,架着小孩双腋拉开距离,立马严肃地暴露真实意图:“是自由,但我们替你把关没错吧,你也不想想,正经人会带着才认识的小孩去喝酒吃肉么?还哄得人夜不归家……你还小,不知江湖险恶,哼,要是昨夜我晚些寻去,你怕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这话听得玄甲士兵神色冷然,仍郑重加以解释道:“小侯爷金贵,你们不放心亦在情理中,不过我们对他并无恶意,两日前,小侯爷遭贼人劫掳,是寒指挥出手相救,因此故,他二人是亲近了些,那贼人是朝廷重犯,你们至郡衙一问便知。事情止于此,我们本也准备今日离开沣安郡,你们委实没必要兴师动众。” 苍梧大吃一惊,连问秦小子:“真的?你还真遇到坏人了?为啥不告诉我?” 秦小子未答,盯着讲话的兵卒陡然安静一瞬,难以置信问:“今日要走……她、她不是说要在沣安郡置宅所么?何况,她答应今日陪我的……” 忽地明白原委,他又气呼呼冲苍梧大喝,“你看你,干得什么好事!非来给人摆架子,这下如意了吧……” 见秦小子一脸委屈,且是愈发来气,而玄甲态度诚恳,话也不似作伪,苍梧信了几分,他非胡搅蛮缠之辈,又恐真把小孩纯洁的友谊搅黄,一时为难转顾门口:“侯爷,这事咋弄?” 秦恪下马跨进大堂:“既有恩,自当报恩。” 苍梧于是又对玄甲士兵和气道:“两军本是一家亲,何况你们指挥仗义救下小侯爷,这便是亲上加亲,劳烦请他下来小叙,让我们当面感谢才是。” 玄甲士兵对秦恪欠身抱拳:“这是小事,不必言谢,按理指挥应亲自来拜会秦将军,只是,她昨夜犯疾,实在无精力会客。” 秦小子心头一紧,瞬间面染忧色,一壁推攘桎梏他的铁臂,一壁急问:“她病了?严不严重?我去看看她……” 苍梧却生狐疑:“病得来连楼都下不了?方才你还说要走,这怎么走?不觉自相矛盾么。” “这……”以李绥绥状态确实不宜再车马劳顿,兵卒们不知她非走的个中曲折,一时不晓如何作答。 但见秦恪指尖摩挲着扳指,淡漠倨傲的目光深看来,似凌迟般的审视令人骨寒毛竖。 眼前之人还是权门贵公子时,也曾是望族闺秀们心盼的夙世姻缘。后来他去了战场,无视权谋,用了五年时间,以硬碰硬的狠戾,横冲直撞的杀伐,变成盘马拂剑的镇北杀将,甚至于北狄举白旗溃逃时,他仍坚持歼灭战,且追且杀,诛屠北狄残部十余万,血流成渠直至平野。 迄今为止,人们对他评价仍是褒贬不一,说功高盖世天生将才有,说急功近利嗜杀酷暴更有。终归,稀薄的人情味连同风流气一并丢在战场,仅剩烈烈桓桓刀下狠,着人望而生畏遑论与他亲近。 玄甲兵卒没能在对方强大的气场下挺住心境,可楼上之人没发话,只能极诚恳地说:“寒指挥抱恙系属实,请秦将军莫要再为难我们。” 秦恪沉默瞥向秦小子,视线相撞,小孩陡然打了个激灵,紧张之色藏也藏不住。 秦恪淡淡道:“行,我上去。” “秦将军,这样恐怕不妥。”如果指挥不是女儿身,兵卒们也不会觉得秦恪此举太唐突,此时还有些懵,不知他怎会因这点小事,非要见树见林,但显然秦恪没打算解释,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他径直迈脚,而他们亦被其下属硬生生架开。 莫说军律严禁私斗,彼众我寡想斗也不成,受制的玄甲霎时急红眼,秦小子更是慌得口不择言:“不准再走一步!我不许你见她!” 秦恪浓眉微皱了下,仍波澜不惊负手踏上木梯。 见状,上一秒还凶狠的小孩声气霎时带出哭腔:“别去,当我求你了……寒哥哥肯定以为是我叫你来的,我会被她讨厌……” 即便他示弱,秦恪木人石心,甚至没再看他一眼,秦小子彻底伤了自尊,一个没忍住,“哇”地嚎啕大哭:“秦恪,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秦小子的过激与反常,引得苍梧心怜又好奇:“恨啥恨啊,咱们是去感谢人家,不是找麻烦,你这一哭,连我都想马上见见这位寒指挥,好了好了,不哭啊,回头眼睛变成大核桃,可就不俊了……” 这话没能劝住小孩,反令恸哭声愈发撕心裂肺,终是楼上传来一道嘶哑的安慰令其忽地噤声:“小侯爷莫哭,不是什么大事。” “寒哥哥?”秦小子讶然抬首,楼廊空荡荡,只闻声不见人。 ----
第199章 携恨千万缕 ==== 李绥绥半靠在门上,窄削的面颊被肃黑袄袍衬来苍白如纸,迎上秦恪目光一瞬,她眼底甚至透着一丝不清醒的恍惚,接着几乎有些狼狈地侧了下头。 对方若表现出半点惊讶,她也不至于尴尬,可秦恪神情空白,步履节拍都未曾变化,仿佛视她如归于人海的陌生人。 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体格又较从前健硕,昔日狂情更为沉稳取代,面对趋渐逼近的陌生威势,李绥绥心虚得一言难尽,身不由己地退后两步,肩膀拍过门扇,突兀的撞击声瞬间刺激了秦小子敏感神经,他坤直脖子瞧不见状况,情急之下,再次直呼其名:“秦恪,不许动手……寒哥哥,你别跟他打架,打不过的,你快逃吧……” 下方玄甲被他误导,亦纷纷挣扎,焦躁大喊:“秦将军你别太过分了!” 苍梧颇是无语:“嚷啥啊,我家侯爷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哪能动手,何况……” 他话音未落,又闻上方“呯”地巨响,门被秦恪踢合,客堂内顿时诡谲的安静小会儿,苍梧愕然抬着头,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觉不太妙,于是喉结用力一滚,讪笑安慰道:“也没事啊,我家侯爷不爱吃人……” 见秦恪反手插闩,俨然山雨欲来的架势,李绥绥默了默,不动声色转到桌边倒水,竭力令自己坦然地任人鱼肉。 秦恪沉默环顾屋内,视线掠过弩机与甲胄时,他才懒怠怠开口:“寒指挥?有幸在阮都见过,是么。” 他脑子也挺匪夷所思,竟立刻联想到多年前斗室相遇的事,第一句切入点便让她下不来台,显见当日情状令他恼怒入心髓。 换做从前,他早炸成火药筒,偏是客客气气的语调更瘆人。 李绥绥恶盈衅满,此时又添一桩,无话可辩,她慢慢抿了两口温水,面不改色摊牌:“是,既与君镜破钗分,擦肩无言相叙,秦将军当不会怪罪。” 随她音落,室内复又陷入安静,清晰可闻火炭细微哔啵声。 显然他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但李绥绥头脑有点木,讲不出道歉,几年来镌脾琢肾精研出的致歉辞临阵全喂了狗,没期待把话讲清楚后苦恨能一笔勾销,她太了解秦恪,原谅与否都不会任她余生在外,可她留不住余生,与其被可怜,还不如让他杀之泄恨。 窒息感在寂静中每分每秒地累叠。 李绥绥渐渐有些透不过气,秦恪终于开口,辞气闲适:“我有如今高位,全仰仗公主提携,怎会不知餍足加以怪罪。” 他声音随步履停在她身后,吐息似带着北地的风雪气,凉飕飕地拂寒她耳廓,“所以,听说凤驾在此,便迫不及待来致谢。” “听说?” 李绥绥略感讶异,侧首正迎上秦恪眼里不明意味的怪异冷笑,她蓦地垂下眼帘,然而那道目光仍静静剜在她脸上,短暂的瞬间,却如寒刃裂心般痛苦漫长。 俄尔,秦恪轻呵一声:“翠则说,玄甲怕输,故意拿假消息糊弄,我却当回事,临阵脱逃来献礼,这份诚意,公主应不会拒绝。” 李绥绥立时明白原委,来不及腹诽那只多管闲事的狐狸,低垂的目光已留意到秦恪动作,他两指探进算袋,从中抽出一条细金链,上头满缀色彩纷呈的玲珑玉珠,堪称精美,如果不是没完没了露出半丈长的话。 李绥绥貌甚安然的小脸终于起裂痕:“你这是作甚?” 秦恪不答,反将链条呈到她眼前,以征询的口吻问:“戴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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