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相气质皆随秦恪,其实很好辨认。 但李绥绥对秦小子的记忆定格在摇篮中,总错觉他还未断奶。 秦小子看见船火儿爬行出的血迹,眼神微微闪烁,终究心无嘴硬,即拉着李绥绥衣摆小声道:“大哥哥,他还想跑呢,怎么办?” 李绥绥已失去兴致教训船火儿,她一瞬不眨看着秦小子,闻言缓出一口气,抬手招来几名兵卒:“移交郡衙处置。” 秦小子目送他们离开,好奇的目光又滴溜溜转到她手中弩机,接着很自信地冲她扑扇翘睫:“大哥哥是玄甲军官吧?” 小小年纪,已能区分兵卒甲胄,李绥绥不吝赞美:“小公子真聪明。” 她屈膝蹲下与他平视,又拉下毡巾,呈出竭力友善的微笑,“那你又为何一人在此啊?” 看见她的脸,大约有些迷糊性别,秦小子先是愣神,俄尔惊异,再是茫然,小嘴无声张了张仿似不知怎么称呼才对。 李绥绥一寸寸打量着他,柔声道:“哥哥就哥哥吧,你可唤我寒哥哥。” 秦小子呆呆望着她,无觉伸手去摸她的脸,好似又瞬间晃过神,最后落在帽子的绒边上,像摸猫儿般顺了顺毛,满口孩子话:“交换了名字,我们便是好朋友吗?我在沣安郡还没有一个朋友。” “好啊。”李绥绥忍俊不禁,郑重颔首。 秦小子眉梢眼角便弯出笑:“我叫秦子怿,但你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唤我乳名秦小子,虽然,也没人叫过……” 李绥绥讶然:“为何我有此殊荣?其他好朋友不这样叫?” 秦小子黯然垂下眼皮,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又撇嘴:“他们不配!” 这四字戾气很重,明显是有原委,李绥绥眼眶蓦地滚烫:“被欺负了?” 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下子咯咯笑起来:“怎么会,京都里可无人敢欺负我。”他似乎不喜欢聊这个话题,又飞快问,“寒哥哥,你住在沣安郡吗?能带我上你家玩吗?” 不知是血缘自带亲切感,还是他天生无防备心,但皆令李绥绥不是滋味:“哥哥才到,还没有置好宅所,今日恐怕不行,不过……”她放下弩机,自算袋中拿出摩喝乐递给他,“这是友人做的,你拿去玩。” 小孩对礼物无甚兴趣,却欣然接过:“曹先生说要礼尚往来,我家中有很多机关小人,嗯……我带寒哥哥回家吧,你自己挑,若喜欢,都送你,嗯……要不,你干脆住我家吧,反正家里空着也是空着。” 他不错眼地望着她,一泓清泉映着光束泛彩通透,充满热诚与期待,李绥绥全然说不出拒绝。 这时,忽闻桥对面有人焦急呼唤“怿哥儿”,秦小子眼睛一亮,即循声望去,大声回应:“苍梧叔,我在这里,你快来……我……寒哥哥??” 他一回头身边已空,茫然四顾,却再无他寒哥哥踪迹,秦小子登时跳着脚左右窜了两下,却不知上哪找人,只能拼命喊叫:“寒哥哥,我明日来这里等你,听见了吗?我当你听见了,好朋友不可以失约……” 苍梧捂着腰,气喘吁吁跑近,嘴里全是白气:“跟谁说话呢……哎唷,带孩子太累人了……我说怿哥儿,下回咱能不能不在大街上捉猫猫……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孩嘴巴扁成一条线,忽然很是生气跺跺脚:“谁让你来的!” “不是你叫我……”倏地发现他眼睛憋着一汪水泽,苍梧吓了一跳,赶紧赔不是,“好好好,咱们回家继续躲猫猫,我保证找不着你行不行,我一宿不睡都找你行不行?” 小孩不理人,犹不死心垫起脚张望好一阵,终是失望离去。 见他们走远,李绥绥甫离开避挡跟随到一处临河大院,牌匾低调写着“秦府”,门口却竖着两排守卫。 担心小孩故技重施,又遇坏人,她便就近择个视野佳的客栈住下,日落逛夜市捧回一堆小玩意,又不禁笑话自己贪得无厌。 明明只是来看一眼,竟又情弛明日之约。 可一想到还有明日,心底如润甜酒,暖暖的微醺感令她沉溺,压根不想抵御诱惑。 次日晨,李绥绥下楼喝了几口清粥,果然见秦小子溜出来,且拐过墙角立马开跑,显然又调皮了。她见无人追来,仍是警惕地相随一截,才追上去拉他胳膊:“用过饭了吗?” 秦小子转过身,红扑扑的脸蛋笑出梨涡,哪见半丝受惊的痕迹,他开心道:“自然,我特意多吃了一碗粥,精神可足啦,可以和寒哥哥玩一整日。” 仿佛笃定她会来,又怕遭到拒绝,他甚至忽略掉她昨日不辞而别,诸多异样皆不关心,只小心翼翼探问:“可以吗?” “当然。”李绥绥薄露笑意,迟疑地去牵他的手,还没碰上,已被小孩捧进手心,轻暖的触感如电流瞬间卷上心尖,李绥绥微微失神,那孩子端详着她手,忽然道:“寒哥哥手好凉,不过真好看,和爹爹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李绥绥十指秀窄修长,虽再无丹蔻金箔加持,一看亦知是女儿家的手,但并不如他说的好看,太过清癯干瘦,手背青紫色的血管隐然可视,掌内亦是薄茧与痂痕。 她仍配合相问:“哦,怎么不一样?” “打屁股疼。”秦小子的不满未加掩饰,甚至因恼怒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未松开。 小孩手似一块碳,暖得她不由攥得紧,不知父子俩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给他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李绥绥没忍住笑出声:“你爹爹常打你?” 秦小子立刻嗤声:“他倒想呢!他忙着打仗,哪有机会,就去年,我来沣安郡待了半个月,他统共回来两日,就打了我三回!” 埋怨的辞气软糯糯,但黑黝黝的眼睛已经眯起,相当生气。 但李绥绥知道,秦恪不会无缘无故打他,关于秦小子在京都翘着尾巴横行的事迹,她略有耳闻,数年前那则“万金求医”令她情绪失控,蓟无雍命人去了解情况,带回的消息是,秦小子染风寒,挂了几日鼻涕,轻得不能再轻,类似虚惊之事,每年都有,最荒唐的莫属报登小侯爷走失。 蓟无雍咂摸出引蛇出洞那味,也只是笑笑,仍让人每月给她带平安。 终归秦仕廉的案子牵涉甚广,一石激起千层浪,又至俞家翻案,前前后后在京都鼓噪几年,那小子没爹娘管束,懂事早心思又敏感,仗着官家撑腰,他从未放过当面阴阳怪气的人,于是青出于蓝,指使着打手几战成名,四岁便承袭李绥绥混世魔王的头衔。 思及此,李绥绥忍下笑:“你爹爹只是关心则乱……” “才不是。”小孩气鼓鼓道,“明明是他不对,青萝姑姑都告诉我了,是他把阿娘弄丢的,还以我的名义引阿娘回家,他肯定是犯了天大错,阿娘不肯见他,也……也不要我……” 听到青萝,李绥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小妮子素来口无遮拦,这几年秦恪在她嘴下必然罪大恶极。 可说到此处,秦小子声气哽咽,却似个小小男子汉硬将金豆豆憋在眼眶不让掉,李绥绥心软得一塌糊涂,忙不迭蹲下身摸着他的头道:“肯定不是这样的,你别哭好不好。” “我才不会哭……”秦小子嘴里逞能,却顺势抱住李绥绥脖颈偎近寻安慰,微涩的鼻腔哼了哼,状甚不屑道,“他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没本事找,还不让我问……只晓得打我……”下一句话忽又极为低落,“我想阿娘,阿娘什么时候才肯回家。” 这声问令李绥绥无比局促,脑中纷繁的念头令人窒息,遂垂首埋进那副小小胸脯,断断续续咳起来。 “寒哥哥,你是不是病了……”小孩见她难受,便也曲下膝盖去捧她的脸,看见那双发红的眼睛,先是怔了怔,而后焦急地去摸她眼皮,无措道,“我、我不说了,我其实、其实也不那么想的……” 李绥绥尴尬别开头,捂着嘴艰难平复几欲岔气的咳喘。 小孩迟疑两下,飞快切换情绪,咧嘴露出细细齿列大无畏道:“也没啥,不是说被欺负得多惨,就是现在力气没他大,暂时打不过而已……寒哥哥,你也是将军么?是不是比我爹爹官大,回头,咱们兄弟同心,一起揍哭他好不好?” 李绥绥瞬间又哭笑不得,小孩也没要她回答,立刻又欢快道:“不提他也罢,寒哥哥我带你去玩吧,去年苍梧叔在后山抓回狍子,咱们也去抓……欸,你不晓得,爹爹请了好几位先生,路上都不耽误让我念书习武,我这次来,他们连狗洞都封了,今日还是爬树翻出来的呢……” “爬树?”李绥绥心中滞涩渐为小孩胡支扯叶的唠叨所淡化。 小孩儿挑眉,得意道:“厉害吧。” 李绥绥似他年纪,莫说爬树骑驴摔跤,庑殿顶亦攀过,到了秦小子这,她揉着人小耳朵摆首笑:“厉害,以后不许了。” 秦小子见她展颜,轩轩甚得眨眨眼,如此宣布道:“好,以后都听你的,但今日,寒哥哥听我的,我好好带你玩。” 小孩纯属脱疆野马,拉着李绥绥胡天海地满城转,恨不能一日间将自认为有趣的事物都带她领略,疯玩至黄昏,他才想起抓狍子的事,李绥绥体力不济,又陪跑两圈,最后引弩拿下猎物,找了间酒楼让人烹制。 见她只喝酒,秦小子拧着小小眉头往她嘴里塞肉,极是认真说:“寒哥哥,你虽然长得好看,但太瘦了,多吃肉,脸圆圆的更好看……哦,我家雨眠妹妹脸就圆嘟嘟的,捏上去跟糯米丸子一样,可好玩了……” 妹妹? 李绥绥本也不指望秦恪清心寡欲服丧三年,何况迄今为止他没接受她已死,遑论心恨未销。 “哦。”怅然若失之余,李绥绥还有些好奇,“你家雨眠妹妹几岁了?” 秦小子晃着小脑袋想了想:“三岁吧。” 动作真够快。 李绥绥心底莫名轻松了,很是能理解,毕竟秦恪年轻,是个风流种子又非柳下惠,何况台面上他们已和离,旧人退场新人来,谁也挑不出毛病。 秦小子显然非常喜爱这个妹妹,遂乐陶陶笑开:“她性子也像糯米丸子般,夜里不让乳母带,非跟我黏一块,还要让我拍着背哄睡……可淘啦,好几回半夜尿床,她还知道不舒服,悄悄爬到我身上接着睡……哈哈哈……” 听着他高兴讲述妹妹糗事,李绥绥但笑不语,京都琐碎已惘然,历经沉浮,天地循环依旧周而复始,旁人的三餐四季未因无常离别而乱序。不是没她不行,万幸,一年前没去与人烦伤旧梦,而现在,更无打扰的可能。 虽说是运也、命也,可到底李绥绥是肉体凡胎,无法将得失看淡如水。肠深解不得,她只好聊以自/慰般举杯更饮。 寒夜森森,李绥绥提议送秦小子回家,小孩将炙肉撕成细绺,一丝一丝往嘴里送,软糯糯地说:“肚子才五分饱,还扁扁的呢,不信你摸摸。”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36 首页 上一页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