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担心五殿下。” 太子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眉眼舒展,低声道:“你若是想进宫,孤有法子,只是进去的不是常兴殿,得是疠人坊。” 宋长瑛心中警惕,疑问道:“为何要送奴婢去?” “孤与裴掌印斗了几年,也算得上是了解他,至于你,也知晓几分。” 他说的知晓几分,却将宋长瑛入宫乃至如今的经历挑了个大概:“你是个医女,入宫后曾在永巷做事,后因会几分医术,被调入钟粹宫伺候温娘娘,现在在五殿下跟前伺候。七日前裴掌印无故抓人关押,又从太医院调取数名御医,至今仍然不在宫中……天下人皆说裴掌印以此为借口残害百姓,孤却以为裴掌印所说是真。想必瘟疫之事,他早有法子。” 他盯着宋长瑛的眼,吐字温和:“不知姑娘怎么看?” “瑛娘所见,公公带人回府,是为了治病救人,从未残害无辜。只是事出仓促,若有良方,定然会献给天家。” 太子又低低笑了几声才停下,他好似觉得宋长瑛的答话颇为有趣,还弯着唇角,强忍笑意道:“孤便信你几分,认他裴掌印当真是个心怀百姓的慈悲之人。” “……” 倘若面前不是身份尊贵她得罪不起的太子,以宋长瑛的性格,恐怕早就甩脸走人。在她面露不虞之前,太子终于说出他的目的:“孤想请姑娘进入疠人坊后,多多关照一人。” “谁?” 太子面露恳切之色,缓缓吐字。 “孤的母妃。” 宋长瑛心中猛跳,面上露出惶恐之色:“皇后娘娘身份尊贵,怎么会在疠人坊?” “怎么会……”他仰头看向深红朱门,嗤笑一声:“旁人也许不会,便因为是母妃,也就会了。” 为君者当真心肠冷硬,竟然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同奴才宫人一起关在冷宫里。究竟是为保自己性命无忧,还只是心怀芥蒂,恨不得他母妃死在瘟疫中。 太子也无从知晓。 可这几年光景,他亲族友师长,都被打压殆尽,死的死放的放,如今,父子情份在他这里已经断绝,他对那皇位上的父亲,再无一丝期颐。 事出紧急,他本就势单力薄,根本无从安插合适的人进去。而现今瘟疫一事又是端王在负责,他清楚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嚣张好斗些,没有把握也不会出手,恐怕还是有人在身后助力。思来想去,也是可能是裴端了。 如此一来,母亲处境更加危险。 “孤今日入宫本是想求父皇恩准,允孤侍疾。不过……” 不过,他到底是太子,性命关国祚,除非废了太子,否则皇帝不会让他靠近皇后。若非是无意中看见宋长瑛候在宫门前,觉得很是面熟,才想起她同那裴掌印有几分特别关系。 只是不知这宫女在裴端心中有几分分量,权当是赌。 宋长瑛已然明白太子处境。 眼下有法子对付瘟疫的御医都被端王抽调走,皇后染病,后宫自然是贵妃主事,太子羽翼又皆被砍下,再加上其并不得皇帝宠爱。才把希望放在自己一个小小宫女身上,他认为裴端既然知道怎么治疗瘟疫,自己应该也知道。 ——实际上,她确实也知道御医的方子,而且剩余在裴府没走的病人,都是在她照料下好转的。 但虽然能入宫,可进入疠人坊险之又险,若是她要找的人并未染病,自己又无法出来,岂不巧成拙。 见她犹豫,太子也不强求,“姑娘若是想明白了,明早来此处,孤会带姑娘进宫。日后,若是有任何需要相助的地方,孤……定当全力以赴。” 宋长瑛脸色微变——未来君王许诺,何其珍重。 最后一处疠人收容所建在京郊南山下,裴端一开始并未选在此处,南边地势陡峭,重峦叠嶂,并不合适。 只是锦衣卫在勘察时,居然发现了山间有一处相当平坦宽敞的空地,其中还有一处活水泉眼,和许多茅草棚屋。 裴端打眼看过去,房屋虽然破败了,但似乎曾经有不少人生活过的痕迹。 “前年建北旱灾,逃难的难民曾在这里待过。”萧谨说道。 裴端点点头,目光却看向那堵岩石磊筑的墙体,中间似乎有个孔洞,他走过去,微微弯腰,顺着喇叭形的圆孔,正好看向京城南门方向。 他心中微冷,道:“暂且先不要让匠师在这里动工,叫人来这里查探一番,不要闹出动静。” “是……今晚公公还去盯着药草商交货么?” 裴端的步子略略顿住,同他做生意,还没有敢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这本来也不是必须他看着的。 ——公公过来,我便好多了。 那素来阴沉的眉目中竟然忽地多了几分柔和。萧谨有些讶异,便看着裴端转身回走:“今日不去了。” 他一路行色匆匆,到了裴府门口反而有点迟疑,皎皎月华落在他身前,照得树荫下明灭碎影。借着月色照亮的湖水,他才仔细打量自己模样。 这张脸,总是白的一丝血色也无,双眼深邃,狭长眼角上扬,裹挟了丝丝阴沉。莫说同许营顾淮安相比,就是他那徒弟李长安,甚至是萧谨等人,也看起来比他顺眼些…… 到如今,似乎除了奴颜婢膝的示好,他并未学会该如何讨人欢喜。 裴府灯火通明,有人还等他回去。 他推门进去,在宋长瑛门前站定一会,才平静心神敲门,里头没声音,裴端这才唤了汉青来问话。 “夫人呢?” “回公公,夫人在小厨房呢。” 汉青带着裴端走进内小厨房,宋长瑛正挽袖洗手,腕上水碧的镯子被取下放在手帕上。 灶上温暖的火光烘着她的脸颊,细腻瓷白中透出暖红。 见裴端进来,她抬头弯眼,露出个极温柔的笑靥:“公公回来得巧,面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甜一下,准备开虐了。 好像一直都在虐小端子,嗯也没什么。
第四十一章 轻慢 锅水沸腾,软乎洁白的面条在里头翻滚,烫软了的青叶如同碧玉翡翠,葱花麻油一滴,麦麸之香缠着腾腾热气铺面过来。 入口以后,汤清味鲜,面条顺滑,比之她上回做出一坨黏在一块的面糊,算是进步很大。 裴端在御前伺候,吃过多少美味珍馐,宋长瑛的手艺平平,甚至不比街边小贩,可他却莫名口舌生津,入腹的热汤将那股暖意蒸腾,驱散了脊骨中钻心的孤寒。 倏忽想起,真治三十三年,于王陵中的连绵刺骨雪夜里,宋长瑛在他临终前点燃的炭火。 当真如同幻梦一场,让人不舍戳破。 她就支着下巴看看裴端吃面,不知低着头的裴端已经眼眶湿红,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面已见底,宋长瑛才问他:“公公觉得味道如何?” 她也有些忐忑,前几次下厨都是敷衍,这是她难得认真一次,虽然自己尝了应该尚可,但想来裴端嘴刁,怕是不喜。 裴端故意吃得慢,已经收拾好情绪。抬眼拿了帕子,悠悠擦了擦嘴,语气如常:“尚能入口罢了,姑娘以后还是莫要下厨,糟蹋这顶好的南宁炊具。” 宋长瑛已经习惯听他反话,自动在脑子里翻译成他无比喜欢。 “寻常膳食而已,只要不缺油盐,亦能饱腹,公公应当谢我。” 裴端哼了一声,也没反驳。 宋长瑛又叫汉竹汉青端上几道小菜,拿了酒上桌。 “瑛娘在宫中只学过这一道阳春面,其余的便不会了,公公不要见怪。” 她起身就给裴端倒酒。裴端皱了眉,上次喝醉后就不知做了多少难堪的事,他心里发怵,想着以后便要戒酒,不愿再喝。 见他不接,宋长瑛道:“公公不赏脸?” “无事献殷勤!姑娘有事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婉转献媚。” “瑛娘非奸非盗,但确实有事相求……瑛娘想要入宫寻人。” 裴端执筷朝着前夹菜的动作一顿,垂下眼眸:“皇上下令封锁的宫门,没有传召不得入内。” “可公公若想帮我,便有门路。” 见裴端不说话,宋长瑛有些奇怪,这事情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有李长安在司礼监运作,仅是入宫一趟应当不是难事……他似乎不愿意自己入宫。 压下心中疑问,宋长瑛接着道:“此次从宫中回来,瑛娘想将寝居搬至西厢房。” 裴端轻轻喘息,扣在竹筷上的手指却在微微打颤。 别说了。 别再说了。 他在心中默念。 “……你若是喜欢那间屋子,早同汉青说,帮你搬过去便是。” 那是裴端现在住的地方,宋长瑛话中深意,他装傻充愣只当不知。宋长瑛忽然低笑一声:“同公公拐弯抹角总是吃亏……公公几番相助,瑛娘心中并非全然无动于衷,此番瑛娘事了,愿成为公公对食,做真正的——” 啪—— 筷箸冷冷摔在地上,打断宋长瑛的话,他挥手时带着杯盘滑落,尖锐的碎裂声中响起惊雷似的巨响。 宋长瑛诧异地抬头,裴端眼眸阴沉,像在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他佯装生气多回,这是第一次对宋长瑛显出尖锐的怒意,宋长瑛一时无语。 两人相对而望,沉重的寂静扼住人的喉管,只听得见他急促粗重的喘息。 许久,女人才先开口。 “公公在生气什么?” 裴端咬着牙,一把抓住宋长瑛手腕,将她硬生生扯了过来,转而压逼过来,迫使宋长瑛对上他充血阴冷的眼:“宋长瑛!你是装作无知还是真的愚蠢!什么愿做咱家对食——你当真以为只是同进夜宵?” 光影跳动一下,宋长瑛抬了眼:“不过男女之事,瑛娘在家中已有嬷嬷教导。” “哈……男女之事……”他仰头惨笑,气息急促,一句一字似乎咬碎在齿间,尽是鲜血腥气:“姑娘以为,咱家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有何可言男女之事!” “……” 宋长瑛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垂下眼,头一次软弱地躲开他的视线。 她终于重新审视阉人这个词,而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冷漠,事不关己的态度咀嚼里头轻慢的含义。 不仅仅是变得尖细的嗓音,也不仅仅是光洁的下颌,那道留在私处的疤痕,更像是打在背上的砧刀,碾碎了这个时代里一个完人的脊骨,他从此只得做残缺的奴才,跪趴在泥泞里。 那样的痛,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只会一日一日刺得更深,稍稍挑动,就让人恨不能死。而自己随意直白的示好,毋宁是一种羞辱,是抽动那把生锈同血肉长在一起的刀,在他身体里搅动。 裴端摔门离开,宋长瑛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好久才能平复心跳。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6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