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带着祁寒穿过公主府弯弯绕绕的路。 她还在咕哝着什么,小脸因兴奋而酡红。祁念笑也不知,她弗一提及他,怎就话多成这样。 她大抵是醉得不轻,却又醉而不自知,好几次在岔路口往错路上跌撞。祁念笑则紧跟她身后,拎着她的后衣领,提溜小猫一样,拎她回到正确的路上。 “平时那么多窍玲珑心思,今日魔怔了?在人家府邸,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是莽夫——祁寒,你究竟是想维护我,还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他心烦意乱,不由得责备了几句。 眼见她又拐错了方向,祁念笑拎着她后领口的手稍加使力,却不想,她一个没站稳,径自扑进了他怀里。 “我长兄,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凡间一切都不可比拟……”她蹭了蹭他的衣襟,兀自呢喃。 祁念笑无言顿足,虚揽她肩头的手臂渐渐收紧。他轻抚她发顶,良久才沉声道:“你的长兄,并不完美,”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和你认为的,期待的,大相径庭。”他哑然失笑。 “纵是天上的月亮,也有人看不到的背面。”他喉结微动,眼底暗淡。“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所有的卑劣,虚伪,懦弱,自私……你会后悔自己曾像现在这样,仰望你眼中的月亮。” 祁寒闻言蹙眉,赌气般一下子挣开他。 “我从没觉得他完美。他也是人,也会害怕,也会经历世间百态而心陷囹圄。”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 “他说高处太冷了,吃人不吐骨头,可他不得已,站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长兄,你别怕,”她忽然扯住他袖子,身子摇摇晃晃,却是郑重其事般说道:“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似参商永离,不止朝暮旦夕。” 祁念笑眸中似有暗愫闪过。 他只深深凝睇了她一眼,便继续迈步前行,任由祁寒紧攥着自己衣袖跟在身后,时不时还发出令人费解的呢喃。 月华倾洒,二人的影子渐渐拉长。
第26章 碧海青天(上) 灯明江上雨,木落岭南秋。 祁念笑挑起车厢侧窗帘,一眼望去,灯笼连连似火树一般,坊间绚烂如白昼。八角楼阁悬绸结彩,暖融融的光影自支摘窗里透出来,氤氲成如意纹状,或是十字海棠纹样;一艘艘画舫游船穿桥而过,水面波光粼粼,有簇簇莲花烛顺水漂流,恰如落入凡间的点点星子;岸上笙歌鼎沸,有提玉壶作鱼龙舞者,有走马观灯嬉笑者。 人间星汉,便是这般如梦似幻罢。 若她在就好了。 祁念笑被自己脑中蓦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右卫军此番由祁念笑带领,按例巡视岭南数月,却在归途中赶上当地金吾夜花灯节。 随行的地方官员与他同乘一车。今日一听是枢密院宿卫军,太守亲自出城迎接,先是安顿好一众军队,便提议陪同祁大人参临灯会,一品民风民俗。 人潮熙攘,祁念笑索性命人将马车远远停靠,下车步入这通明红尘。 长街两侧宫灯各式各样,其上题写着句句灯谜,抑或画有花虫鱼鸟,引得人们驻足观望;商贩摆起了投壶游戏,不乏争相较劲比试者,若有投中,看客们便连连拍手叫好;岸边亦有匠人在打铁花,一挥板,融沸的铁水腾空,一击打,霎时间金星四溅,流光溢彩,于是漫天火树银花。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坠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忽闻一阵锣鼓喧鸣,而后人潮纷纷围涌在一处高台前。 “擂台三试,这是本地每年的习俗,”地方官为祁念笑解释道。“任何人都能参与。若能顺利通过三场试炼,便能依名次得一二三等彩头。今年的彩头由一位富商提供,喏,就在台上摆着——” 祁念笑抬眼一看,果见三个托盘高置于木架,其一盛玉佩,一盛簪子,一盛瓷杯。 祁念笑的视线停留在中间物什上。 那簪子,只一下便引得他移不开眼。它通体是晶莹碧绿的翡翠,簪身饱满周正,一头雕刻成三两朵梅花样,又嵌有金饰印花,垂着珠坠玉碎,乍一看精美招摇,却透着一种清冷高洁之质。 祁念笑想起他南下前,还问过祁寒及笄之事。她已年过十六,却不曾行笄礼,这于汉人而言属实荒唐,可她自己丝毫不在意这些,每每他提及,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此簪若能戴她头上。 此簪须得戴她头上。 灯火遥映在祁念笑眼眸中,泛起光亮。 …… 亭榭楼阁上,遥可见,有位女子盈盈而立。 她一身对襟羽纱衣,莲青色立领绸衫,曳地长裙腰系云锦绶带,梳得堕马髻,配珠钿花钗,戴琉璃耳珰。 那女子自有一副美艳容颜,却偏生郁郁寡欢。花灯节繁盛热闹,她便是格格不入的一抹春色,眼角眉梢尽染深沉悲伤。 她名唤停云,是教坊司的头牌。颜如舜华,洵美且都;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弹得一手好琵琶,闻者叹为惊绝,当真是“红绡不知数”。 可她原本不该沦落至此。佳节良辰美景,原本也可以有家人相伴身侧。 身为从前的相府千金,停云幼时惯被仔细呵护。不曾想,一朝因父亲遭歹人陷害,卷入贪墨案,满门男子抄斩,女子贬为官奴,她才流落此地。 她遥望满街华灯初上,,一双眉头似颦非颦,如何都提不起兴致。 锣鼓喧鸣声传来,原是“擂台三试”即将开始。 “一等彩头,一对鎏金鸳鸯玉佩;二等彩头,一支碧玉簪,名唤碧海青天;三等彩头,冰裂纹铃兰盏。”高台上有人致辞。“这鎏金鸳鸯玉佩,原是西夏国的珍宝,价值千金,几经辗转流落民间……” 停云闻声定睛一看,忽然脚下踉跄,眼底猝然升起水雾,双唇也不住地颤抖。 这玉佩,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相府没落前,也是一个这样上元夜,父亲掷千金买来这对鎏金鸳鸯配,一只送给母亲,一只教母亲给自己系挂在腰间。他二人伉俪情深,鸳鸯配便是最好的见证,可如今一切都颠覆了。 停云对父亲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刽子手的刀下。 数年如过往云烟,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父母的旧物,心头间霎时涌起酸涩痛苦的感觉。 “停云姑娘——你想要哪个彩头,我们给你夺回来——”台下有人起哄道。 “好哇,”停云一反疏淡的常态,扬声回道。“若有谁能将头彩的玉佩带给我,以后再来教坊司听曲儿,不收银钱,我随时奉陪。” 台下五陵少年们一听这话,两眼冒光,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便要上台。 “可还有人要参赛?”司仪大声询问。 “我。”一位锦衣男子应声道,随即登上擂台。 一双瑞风眸清淡沉静,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精致如刀削。薄唇微抿,流露出些许清冷漠然,却又端的是温润如玉。他身形颀长,脊背挺拔,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斯文。 他似是瞧见了停云的灼灼目光,抬首回望,随后报之以浅淡疏离的微笑。 停云慌乱垂眸,心绪难平复。 瞧他穿着,约莫是官服,可见身份不简单。可寻常的官员又怎会参与这民间的擂台比赛呢。
第27章 碧海青天(中) “诶,这是个什么人物,县官竟陪同在他身边?”停云身侧的姊妹翠暮顺着她视线望去,掩嘴讶疑。 身边的小厮倏尔轻呼:“县官身后的小卒是我发小。” 翠暮狡黠地转了转眼睛,随即食指点在小厮头上。 “个没长眼的,没见我们停云姑娘看那人入了迷,还不快快去找你那发小打听身份?” 停云面色微赧,嗔怒道:“看你的灯会!取笑我作甚?” …… 第一关是猜灯谜,每人面前分别放三只花灯,猜出全部谜底者进入下一关。 众人皆绞尽脑汁时,锦衣男子却唇角微翘。 “‘君子指鹿傲风雪’,谜底是梅花。‘幼时两角,暮时两角,中年圆滑’,谜底是月亮。‘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打一字’,谜底是‘踵’。”他自信开口,铿锵有力。 说罢,待司仪查验过答案,他便静默立于一旁,等待下一关开始。 第二关是掷飞镖,每人五次机会,中三次靶心者进入下一关。那锦衣男子仿若胜券在握,每支飞镖都恰好正中红心,成为本场最快晋级之人。 最后一关是筑球。台旁立有高杆,杆的顶端有一圆圈铁环。与赛者需抢夺筑球,或投或踢,使筑球穿过圆环,最终击打在圆环后的铜锣上。一炷香内,铜锣一响积一分。最后以分数为依据裁定前三名。 随着击鼓声,比赛开始。共有四人晋级这一关,除了那锦衣人之外的其余三人,却仿佛商量好一般,联合起来一通严防死守,愣是没让他碰着球。 三人配合默契,依次进了几球,而锦衣男子那边迟迟没有进展。不知为何,停云总觉得,他许是收敛了功力,这才让旁人占了上风。 停云有些不敢看了,索性背过身去,双眼一闭。 她一方面期盼五陵少年们夺得玉佩带给自己,一方面却又见不得那锦衣青年落下风。 身后不断传来筑球击锣的声音,停云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不已。 一炷香的时刻马上便要到了…… “快看快看!太精彩啦!”翠暮激动地拉扯她。 停云转身回顾,但见筑球最后被那锦衣官服的青年夺了去,场上比分已然逆转,他此刻遥遥领先。 他先是一个闪身躲过对手攻击,又巧妙地绕开另两人的拦阻,飞身跃起,借力使力,来了个漂亮的回踢;那筑球也像是长了眼般,飞速穿过铁环,在铜锣上响亮一击! 灯月交辉,笙歌声沸。他稳稳落地,意气风发,一笑粲然。 周围纷纷抚掌叫好,一时间人声鼎沸。毫无悬念地,那锦衣官服的青年最终拔得头筹,拿到了头彩的玉佩。 第二名连连叹气,却也输得心服口服,得到碧玉簪后便献殷勤般献给停云。 这簪子是用顶好的翡翠制成的,虽不敌玉佩价值连城,却也是珍宝,她不该难过。 停云苦笑,心中只叹与那鸳鸯配无缘,适才从楼阁上下来,还未行远,却听得一声低沉男声自身后响起。 “留步!!”
第28章 碧海青天(下) 停云回眸,见是那锦袍官服的青年,心底略微一颤,隐有红晕浮上双颊。 那男子神色紧张,匆匆穿过熙攘人群,快步行至她身前。与她四目相对时,他似乎顿感自己唐突,于是略带歉疚地拱手行礼。 “……敢问……嗯……如何称呼……”男子断续道,措辞间尽显拘谨,也许是不擅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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