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隆冬腊月,适逢小寒时节,他在去临安的路上遇见我。我饥寒交迫倒在路边,高烧不退,于是他带我回老宅养病。因我容貌与他多年前故去的义姊很是相像,顿然感慨万千,决定收我作义女。” “这个故事看似天衣无缝,可有太多细节经不起推敲。” “来大都城之前,我并不在所谓老宅养病。那是一座高高的楼阁,四壁陈列着各种藏书,进出只一扇大门,义父来看我时才会打开。那里所有的书我都读过,却还是难以消磨漫长的时间。一个人忍受着孤独,早就数不清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唯一的光亮,来自高处的四方小窗。” “白天,微弱的光线会透进来,而每当夜晚降临,整间书阁一片死寂,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想出去,可浑身没有力气,人也昏昏沉沉,或许确确实实落下了病根,说要静养也不为过。直到几月前,义父说我病症痊愈,我这才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跟随他来到大都。” “我总觉得,义父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位与我相像的故人,可我面对他……便会没来由地恐惧。” 祁念笑皱了皱眉。 “那老东西坏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当初南宋覆灭前夕,他执意卖国投靠元朝,间接害死了那位义姊……真是讽刺啊,他自幼失去双亲,由义姊悉心抚养长大,即便情谊深厚如是,还不是说杀便杀。” “之后便疯魔了,总觉得自己能找到起死回生术。他收养你,大抵是以赎罪之名,换得自己心安罢了……其实你们并不相像,恐怕是老东西自欺欺人。” 他微微侧过脸,瞧见祁寒满面愁容郁郁寡欢,于是探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 “就算不记得过去,至少先过好眼前。”他似乎不擅宽慰,语气略显生硬。“你的人早就逃离那四方天井了,心神可不能还困在那儿。就算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你已不是孤身一人,至少身后还有祁家……还有我……” 祁寒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长兄,我能信你么。” “……怎么突然这样问?” 祁寒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刚来府上时,若无你授意,连卫不会平白找我麻烦。所以长兄,你很讨厌我吗……”
第17章 参商(上) 若放在以往,祁念笑定会换上那副温润梳理的气韵,寻个得体的借口糊弄过去。理智告诉他,不该同这小麻烦倾诉太多。 然而不知为何,他此刻不想戴上平日的面具。许是秋风太过萧瑟,他的心绪已与周遭环境渐融,无法抽离开来。 疲惫感油然而生。 “我并不讨厌你,相反——”他顿了顿,自觉措辞不当,于是重新起了话头。 “我并不讨厌你,只是无法谅解祁涟,连带着将怒气投映到你身上了。”他垂下眼帘,有什么情绪在黑沉沉的瞳底翻涌。“这世上,不是所有父亲,都配做一个父亲。” “我九岁那年,眼见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先瞧见了踢翻的矮凳,再瞧见离地的脚尖,然后便没有往上看去。” “出殡那天望着棺木,我心里想的是,母亲终于解脱了。” “她是个可悲的女人。纵是出身江南世家,纵有才女之称,纵有再标致的样貌,还不是被花言巧语诓骗了,嫁给一个混账。打我有记忆起,她便对我分外严苛。教我习字,写不好就打手心;熟背四书五经,背错一个字便罚抄全本。” “凡事都要我做到尽善尽美,不能有任何瑕疵,似乎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引起父亲的注意。” “我从没觉得母亲爱我,就好像,我只是她挽回父亲的工具。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关进柴房里,不给食物和水,直到认错为止。记得有一回,我仅仅是在读书时分神,望了会儿窗外的家雀儿,她便认定我不用功,不成器,关了我四天四夜,差点没回过气儿……” “但我不恨她。她只是太疯魔。那个男人从前对她细致入微,可其目的只在得到她背后的家族势力,娶回家便百般冷落。” “那时我还年幼,却也突然意识到,原来人间情谊,皆可以伪装出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不重要。” “如果后来,祁涟没有过河拆桥,害我外祖命丧黄泉,或许母亲不会绝望崩溃至此,一根白绫结果了自己。” “至于祁涟,二十年来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像秦嬴政不断派人去海外寻找长生不老药,祁涟多年来,一直四处寻找起死回生术,不为我母亲,而是为了那个惨死他手的义姊。整个祁家,都仿佛被他弃之不顾。他早年开的商铺早就经营惨淡,现下祁府一切开支,全靠着我那点俸禄。” “虎毒不食子啊……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祁念笑低声自语道。“所以后来,我毅然决然地从军,哪怕从最小的兵卒做起,吃尽苦头,也要远走高飞逃离这里。只是不曾想,前方等着我的,是更大的阴霾……” …… 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祁念笑回顾,发现那小累赘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眼见夜还漫长,白露未晞,丑时刚过。她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睡得那样深,总归不能叫醒来罢。于是倒也不再犹豫,轻手轻脚地抱起她走下屋檐,穿过逶迤的长廊,径自回了南苑。 小心翼翼放她在床榻,又拉开拧成一团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你醒来,可别怪我没让你看到日出。”祁念笑望着面前酣甜的睡颜,心中暗道。 翌日再见到祁寒,后者果然颠颠地跑了过来,上来就是一通责问。 “怎不叫醒我……”她略带埋怨,却又小心翼翼道。“我都没等到日出。” “日出每天都有,不差这一次。”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更深露重,你非要染上风寒让我愧疚,才算好受?” 当月望日晚,祁寒再次踏入蔹院,蔹院的主人似乎不感意外。 他依旧独自坐在檐上,只是这回,臂弯处搭着两件厚绒披风。 祁寒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但见他一言不发,只拿起一件披风平铺在身旁的砖瓦上,示意她坐在上面。 “天冷。”祁念笑瞧她扭扭捏捏不敢坐下来的样子,皱眉吐出两个字。 待她坐安稳,他又将另一件披风塞到她怀里,后者登时瞠目结舌。 “盖上。”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祁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随即噗嗤一笑。 “是是是——”她拖着长音,“我不怕自己染上风寒,有人倒比我更怕。” 祁念笑喉结微动,眉梢挑了挑,却又故作漠然地别过头,不去看她。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良久无言。 “今日天朗气清,是不是就能看到所有星星了。”她仰望夜幕,满脸雀跃。 祁念笑却有煞氛围地否定。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沉声道。“参宿在西,商宿在东,此出彼没,此沉彼浮,终不能共天幕。”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僵持里。
第18章 参商(下) 厚重的披风实在太舒适,祁寒于是仰躺下来,凝望着繁星圆月,忽而叹道:“你说,月亮站得那样高,它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为什么不呢。”听了她的话,祁念笑不免恍神。“月满则亏,本就光亮微薄,不知何时,又会被云翳遮蔽,被夜幕吞噬;众星攒月,是因它们自知,尚且不如月亮夺目,只得趋附;等到太阳出来,月亮瞬间暗淡……终究是登不上台面,阴冷寂寥。” “你是在说你,还是说月亮。”祁寒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一针见血道。 “有什么分别,”祁念笑流露出自嘲似的浅笑。“月亮高悬苍穹,而我也不得已,无休止般向高处奔逐。” 他的瞳仁有一瞬间充满迷惘。 “高处太冷了,我之所行所经,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祁念笑几乎以为她阖眸睡着了,才听得她迷迷糊糊的嘟囔声。 “高处不胜寒,”她揉了揉眼睛,“那嫦娥为何还要奔月啊……” 嫦娥奔月的典故,祁念笑自是知道。 “有许多说法。一说她被逢蒙逼迫,万般无奈下只得吞了西王母赐给后羿的不死药;一说她本就想得道升仙,私心作祟才偷食了仙药。”他顿了顿。“嫦娥吞药后,再无法留在人间,只能眼看自己越飞越高,最后飞到月亮上,被困在了广寒宫里。” “长兄,”祁寒忽而发问。“你当年为何参军。” 祁念笑没想过她会问这个。 “是为了守一方安定,保家国太平?” 他没有应答。 “是为了建功立业,了却雄心壮志?” 他依旧没应声。 “那是为了什么呢?”她不依不饶,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祁念笑垂首思考了良久,适才抬眸回望她。 “为何参军……我初入军营时,也常常问自己。” “身为异族,年龄尚小,无依无靠,日复一日被权势打压,看不到任何盼头……即便这样,为何还会有满腔热血。” “后来,当我看到,因为守住了前线城池,我身后的中原得以富足安定,无数家庭避免了离散流亡之苦……才发觉,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之人。” “只有审视着这样的自己,我才看得到,我存在的价值。” 说着说着,他的瞳孔渐渐暗淡下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周身渐渐染上莫名的落寞与悲凉。 祁寒却坐得板正,一字一顿道:“长兄,我想学医。” 她的瞳仁清澈明亮:“不是略通皮毛,而是成为一名真真正正,堂堂正正的医者。” “那日在街上救治那孩子,我起初忐忑不安,怕自己逞能误事……然后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运用学识挽救旁人性命,原来我也可以是个……有用的人。” “我也想,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 祁念笑的嘴角扬起了一瞬,深潭般沉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他喃喃自语。“无愧于己,不负初心……” 圆月明朗,银辉倾洒。 “念笑哥哥——”她忽然细声细气地唤他。 祁念笑怔然回头,只见她仰躺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摊开掌心伸向天空。她将手对着月亮,望着自己的手背,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抓住月亮了。”她幼稚地合拢五指,笑颜憨甜,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后来,这一幕在祁念笑的脑海中,萦绕了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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