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牵着一个生着白发样貌怪异的女孩, 走到渔夫身边:“今日渡船吗?” 船夫回看他们一眼, 摇头:“不渡不渡。冬天了, 怎么也不渡。” “十两银子。”老者捻着胡须, 慢吞吞加了价,“去桃岛。” “……” “桃岛?那是哪儿?”船夫一扬眉,脸色不变。 “船公可是姓陆?”孙绝沉声。 对方脸色微变:“你怎的知道?” “昔日仙人赐药, 于心不忍,留下一鼎以约。”孙绝面色凝重, “言东胶南寻陆公,可救人。” “……”老船夫咧嘴,露出几个泛黄洁白的牙齿,“原是此时, 渡得渡得!” 小船慢悠悠地驶出港口, 跨过礁石,朝着遥遥的海岛驶去。 海岸愈行愈远,船夫看了一眼老先生身边的女孩,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海。 “师父,我不理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惆怅:“如果殿下知道梅玉死了, 生我的气怎么办?” “殿下明理, 此事不怪你。” “桃儿岛到了——” 正说着,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忽然见着一处岛屿的掠影,陆船公高喝一声。 阿骨儿跃下小船,在泥沙上留下一排小脚印:“走!去寻仙!” 孙绝在行前就寻人向建康传信,只是姜瑶早已离开建康。 她现在只头大一件事。 宇文执实在是她目前为止遇到过最猜度的人。 到燕京后,宇文执似毫不在意地任由楚少季离开,又将她安置在行宫,之后便不管不顾,只是偶然地来行宫里找她无所事事地闲聊。 就好像从前书房念书,偶然遇上宫内特典时,他常在边上给她讲讲杂文上的故事时一样。 甚至这日,他换了一身便衣,专程来寻她。 他侧开聂让略带威胁警告的视线,向她邀请道:“今日宫里有游龙庆典,正好日头足,阿瑶想去看看吗?” 姜瑶几乎并未思量:“有劳费心,只是庆典人多耳杂,还是算了。” 宇文执似笑,声音却淡了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 他凝着她看了一会,最后才站起身,依然以平缓的语气道:“既然阿瑶这样说,下次再说吧。” 北周习俗和南赵差别很大,当地人多信鬼神,新春将至,婢子们送来驱邪的桃木,说是可以来雕出木符挂在门上以祛难。 十四后,姜瑶就一直不是很喜欢过节,尤其除夕。 天寒地冻,温度上就不讨喜。待应付完宫宴祭祀,便要待在空荡荡的长公主府百无聊赖地候着。 唯一有点乐子的,大抵就是看聂让在剪窗花。 姜瑶未将节日放在心上,废了一番周折,暗中连同先前部署在燕京的暗桩,给重归梁州的赵羽、建康的姜鸿分别递了信。 又是一个难得的暖阳天,她停了笔,侧目休憩时,忽的瞧见角落里的阴影。 姜瑶偏头,忽的几步上前上前捉着他的行衣衣袖,捏出了一点木屑:“你在干什么?” “…回主人的话,奴在刻桃符。” “是吗?”姜瑶忽的捉住他的右手,侧身向他怀中侧兜一掏,“那这是什么?” 怕伤到姜瑶,聂让没敢动,硬是叫他将兜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只已经雕好的木雕小像,刻着她的眉眼,细致入微,活灵活现。 刻得倒精致。 不过为何只有她一人的? 虽然心中狐疑,可姜瑶一挑眉,嗔笑:“胆子大了啊。”连她都敢随意刻了。 聂让至于身侧的手因恐惧而颤抖了一瞬,他直直跪了下去:“奴知错。” 他方才拿着刻刀桃木,一时没回过神,手下下意识刻了这个不该刻的小像。 姜瑶观赏了手里的像片刻,觉得实在讨喜,便勾唇,自然伸手向他讨要:“你的呢?” “……” “如此手巧,怎的不给自己雕一个?好和这个凑一对。” 他心尖突突一跳,像是有一尾羽挠了挠心头,让人欢喜,随后意识到什么,呼吸微顿,而后低眉未语,抿唇,姜瑶看不见的角度里,泄露出一丝苦笑。 主人不责他擅自刻像,已是殊宠。 他出身低劣,怎敢相配? 他可以做主人的面首,也可以为主人舍身取命。 放在一起,却真的不敢。 姜瑶不知他所想,仍道:“暂且无事,看你雕好了。” 很怪,这些从前她不屑一顾的小事,换了个人后,便觉得处处可人爱。 聂让半晌沉默,依然伏在她面前。 “怎么了?”姜瑶狐疑。 仍是寡言。 “聂让?”见他不动,姜瑶微冷了脸,“要本宫求你不是?” 健硕的身躯微震,他再叩首:“奴不敢。” 姜瑶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日影渐移,玄隼在碧穹自在地飞着,他坐在庭院的玉椅上,懒散隔着亭台,看水榭下结成冰的湖面。 北周与南赵不同,湖水冬日便会冻上厚重的一层冰,再下就是幽黑的水,她前几日觉得新奇,想踩在上面试试看,却被行宫里为数不多的宫女拦了下来。 若是建康冬日也能结冰,倒是能省下不少夏季制冰的耗费。 她思绪难得有些发散,出神想着建康的事务,只听聂让寥寥几下,已将自己的木像刻好,双手递与。 这木像与她的像相比,不仅简陋的多,且半跪着,与边上放在一起,明显是主仆。 “重刻。”她顿然皱眉,不满,“难看死了,你不会换个站着的样吗?” 站着的,那就不是主仆,是情人了。 聂让跪下,微微曲着手。 瞧着这闷葫芦样的性格,电光火石间,姜瑶忽的明了什么,恼了,于是嘶声。 “聂让,抬起头来,我问你。” 她直视那双暗沉漂亮的黑石眼眸,很轻,却不自觉带着常年高座之人的气势,不怒自威:“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 他将额心虔诚地贴住地面,一字一顿:“奴是主人的刀剑,主人可以以任何形式使用奴。” “……” 姜瑶听言,微眯起眼。 果真。 合着这三个月来,他都在拿自己和晁行比? 那她这一路的撩拨与妥协,他岂不是全当笑话? “刀剑?” 火气更冒,姜瑶将他的像丢在地上,啪嗒一声摔成两段,她见聂让一顿,伏在地上的手微曲,似乎下意识想拿回那只像,于是轻轻一脚,将它断开的脑袋踢远了,咕噜噜滚在庭院门口的树下,停住。 “重刻。” 她冷嗤:“你见过谁家的刀剑,能日日抱着主人睡觉?” “……” 聂让有些茫然地抬首。 见他还懵,姜瑶咬了牙:“晁行是个什么东西,也能和你比?本宫想拿你做日后的驸马,你倒是先给自己身份定了性?” 天上掉下来一块金子砸在人头上,很重,但隐约有些痛,可更多的是恍惚。 就好像忽的将某个常年生活在悬崖边缘的人拉回地面,第一反应仍是小心翼翼。 许是自己听错也不定。 终是没忍住,姜瑶伸手,在他脑壳上用力敲了他三个榧子,明明说着寻人的话,语气却软了:“…真是个天下第一的榆木脑袋。” “起来!” 聂让虽茫然,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认真履行她每一个命令,缓慢起身,姜瑶见状,莫名就熄了怒火,有些无奈地轻叹,忽的离他近了。 花间露的熏香便拂过鼻翼,挠了人一下。 有双偏凉的玉手忽的扳住了他的下颔,撑着坚实的肩膀,仰头,柔软贴在他的唇。 他忽的就再次愣住了,有一瞬被花间露的熏香迷离了本来就有些木顿的神经。 无措,不知怎么办。 “你看,就像这样的赏赐。”直到呼吸微乱时,她才松开他,冷声,“晁行从未得到过。” 晁行。 不是面首,只是为长公主吹笛子的小倌儿。 一咬舌,聂让眼瞳刹那恢复清明。 随着这个认知先紧跟而来的,不是狂喜,而而莫大的恐惧与胆颤。 一直生活在黑暗囚牢里的人,刹那有人揭开了遮掩日光的幕布,过于炫目的太阳只会刺瞎人的双眼。 若晁行不是面首。 …… …… 他便是犯下了重罪! 他以一介家奴死士的身份和主人…… 不过几息,聂让重重后退了两步,心神大乱,甚至天地都有几分颠倒。 明明他从来不会拒绝姜瑶的。 可是最终,聂让还是跪了下来,脸色如纸白,焦急懊悔到几乎语无伦次:“聂让蠢笨,不慎犯下重罪,对不起,我…”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是他误会了主人的意思,直到刚刚! 若是任何一人敢如此待主人,他定杀之后快。 可是这个是自己。 …也该杀的。 姜瑶嗤笑,伸手挡住他欲图握向腰际寒刀的手,直言打断:“事情已经发生,你又在说什么?” “你若是想自裁谢罪,又置本宫于何地?”她三言两语点破他的心思,扬眉,“而且,你似乎搞错什么事。” “此事本就是我的命令。本宫说担得起,你就是担得起。要你做这个驸马,你就是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给本宫做了。” 她轻笑起来,却伸手抚着他的脸:“何况,你是我的,阿让。” “……”他讷了许久,因为这句话,怔怔的抬头看着她,“奴是…主人的?” “是。”她勾唇,毫不讲理地补充,“只是我的,所以你无权决定自己的性命。” 她从不是个畏手畏脚的善人,若是铁心地想要什么,没有人能违得了她。 这句话放在旁人身上,都很难听。 可是聂让的反应,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出乎预料。 啪嗒—— 捕捉到极细微的响声,姜瑶讶然,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微卷额发下的眼角泛着红,他眼眶盈着泪水,无声息中掉下来,溅在地上,有点可怜,看着却…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她压下这想法,幽幽叹了口气。 ——明明忍得住那么心惊的伤,却连她几句话都顶不住。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 “……罢了。” 还是舍不得,姜瑶便拿自己的手帕替他拭了泪,缓着语气似在哄他:“方才是我失言,你若是实在不愿,便算了。” 也倒不必这样逼迫他。 她心中无奈笑笑。 剩不了几日,只是希望他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别做什么偏激的事情。 可是裙摆处却传来一点轻微的触感。 他竟然头回直视着她,又一次重复了她的话:“奴是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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