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很早就明白,父皇或许并不爱任何人。这宫中,包括先皇后和先太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父皇定下的准则,不敢逾越。 唯一的例外,只有凌霄。 她是皇后所生,且不是皇子。自出生以来,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她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闯了祸,也不会背负太多的责罚。 她也能毫无顾忌地对每一个人心怀善意,哪怕是自己这个并不讨她母亲喜欢的哥哥。 在这宫里,她就像一束光,是皇帝唯一羡慕的人…… ——母亲只有你了,你要让你父皇高兴,万不可被太子比下去。 药汁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浓郁而苦涩。 眼前的一切渐渐黯淡,他们的声音和面容也再度远去。皇帝觉得自己就像心一样,被什么拖拽着,沉入水面之下,生出坚硬而冰冷的外壳,将一切的情绪包裹起来,深藏其中。 就像他躺在偌大而漆黑的寝殿里时,床边那盏油灯,火苗在灯芯上舞动,孤零零的。 ——皇子自出生便是孤家寡人,世间能托付的,只有你自己。 这话,皇帝记得,这也是父皇对自己说的。 那是他将要故去的时候,皇帝去探望。 他惊觉,父皇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的模样,竟似曾相识。 他问自己。那目光,如从前任何一次看自己的时候一样平静。 可皇帝却第一次生出惶恐来。 他知道,太子和父皇去世,一切都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没多久,父皇晏驾。 母亲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他很少能看到的笑容。而他没有。 他知道,一切才刚开始。 自己,也终将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么? 皇帝感到身体再度变轻,思绪陷入混沌。 可上方,始终有一片温暖的东西覆着,仿佛拉着他,不让他离开。 远远的,似乎有声音在唤自己。 是谁? 他想到了一张脸,心头倏而一动。 想张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负伤(中) 灯火通明。 随船而来的太医,被召到皇帝跟前,为他医治。 那太医姓程,皇帝出发之时,恰在宫中当值,被顺道召来随驾。出发时,御前的人告诉他,皇帝不过是例行巡视,他只消好好待在船上便是。 却不曾想,自己这小小的医官,如今竟要给皇帝救命。 豆大的汗珠从程太医的额间淌下,他的手放在皇帝的脉上,仔细分辨,大气不敢出。 皇帝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点皮。但据傅英说,那些水匪的所有兵器上都淬了毒,哪怕只是破了个口子,也会被毒物侵蚀。有几名军士与水匪打斗时受了伤,已经毒发而亡。 皇帝的伤虽不深,毒也不重。但虽扛得一时,还是晕了过去。 万幸的事,因得上次凌霄中毒,皇帝甚为重视,令太医院收集水匪常用毒物的解药,在水军之中备着。程太医根据皇帝和军士们的中毒之状,判定毒物种类,当即用药。 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着。 没人能想到,皇帝亲率这浩大的水军来讨贼,倒下的,竟是他自己。 如果他因此驾崩…… 谁也不敢将此事的后果细想,只能在心里祈求老天开恩。 月夕在一旁盯着,面色煞白。 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干衣裳,却仍阵阵发冷。 ——我喜欢你,追过来看你,不可以么? 他的话,仍徘徊在耳畔,一遍一遍…… 鼻子仍阵阵发酸,脸上湿湿的,眼泪早已经不知道流了多久。 一切突如其来。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多快。 惊愕,更多的却是高兴,仿佛石破天惊,击穿了面上的寒冰,显露出下面早已汹涌的暖流。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他的倒下。 月夕定定地望着那张脸,眼前再度模糊。 她想起了父亲弥留时的模样。 自己最珍视的人,静静躺在眼前,似乎随时会离去。 恐惧,似外头的黑夜般笼罩,比溺水时的绝望更难受。 她闭了闭眼,就像去年的自己一样,在父亲床前心中念起了她从来不信的那些佛家道家祷词,求他不要离开自己…… 好一会,只听到旁边的王太医长长舒了口气。 “皇上脉象已趋平稳,解药当是对了。”他说。 这话如同天籁,在场的每个人都神色一振。 月夕却不敢放松,忙问:“皇上无碍了么?” “下官不敢断言。”王太医谨慎道,“还是尽快将皇上送回京中,召集医官会诊为上。” 众人已是如获大赦,傅英忙下令火速回京。 “女史,”见月夕仍坐在皇帝榻旁,刘荃上前,劝道,“女史一宿未眠,去歇一歇吧。” 月夕摇摇头,看着皇帝,片刻,道:“我就在此处。” 刘荃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叹口气。 皇帝跳到水里的时候,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先前宫中风言风语,说皇上对这女史情有独钟。这话,有信的,有不信的。 但经过今夜那一幕之后,刘荃觉得,不会再有人质疑了。 说实话,刘荃先前曾经为皇帝抱憾,觉得他对女史这般体贴,女史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可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现在再看,女史也并非是个石头。 她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肯离开,还时不时伸手探他的额头。 宫中一向规矩严明,皇帝生病,什么人能到近前伺候,都大有讲究。按理说,她现在不是女史,便是走到这舱室里也不许。 但没人敢拦她。 刘荃心里知道,皇上要是睁开了眼,只怕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她。 老房子着火,老房子着火啊…… 心中再度感慨。 * 京师水军的船,在运河上畅行无阻。恰好风向合宜,顺风顺水,第二日就回到了京中。 离岸不远,有一处皇家避暑行宫,虽不大,但可用作临时医帐。 赵德福早得了消息,秘密将太医院里最厉害的太医都带到了行宫里等候。船才靠岸,皇帝就被送到了行宫里。 他仍昏迷不醒,赵福德看到,便止不住掉眼泪。 程太医向医正等人禀报了皇帝的病情,商量用药,赵福德不好打扰,便将月夕叫到一旁,问:“如今皇上的伤势怎么说” “程太医说幸亏救治及时,不至于伤了性命。待众医官会诊,再调理些日子,皇上会无碍的。” 得了这话,赵福德的信至少放下了一半。 “那皇上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事,倒是谁也不知道。 中毒是个什么感觉,月夕是知道的。 上回,凌霄中毒昏厥之后,月夕便换了回去,待她受了。一昏睡就睡过去了大半个月。后来听张定安说,她就算睡过去一辈子也不稀奇。 张定安的话半真半假,她那时只当张定安吓唬她,可昨夜在船上听王太医的话,方知其中凶险。 心中苦笑。 她和皇帝,似乎就是有这样的孽缘,什么事都会凑到一块去。 赵福德见她不说话,片刻,压低声音:“女史,恕小人直言,你不该回来。” 月夕看着他:“怎讲?” “太后那头保不齐已经知道了,若她怪罪到女史身上,只怕女史责罚女史。”他说“事已至此,你可要有所准备。” 说到太后,月夕心中也是一沉。 她正要说话,忽而见刘荃小跑进来,道:“女史,公公,太后来了。” 赵福德脸色一变。 “小人去接驾,若无万全之策,女史不若先避一避?” 月夕看着殿外,却神色镇定。 “不必。”她摇头,“太后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又能避到哪里去?此事,我自有道理。” 赵福德还要说话,月夕却已经往殿外而去。 田放守在门口,月夕见到他,随即道:“我请将军带来的东西,将军带来了么?” “带来了。”田放忙道。 月夕颔首,道:“我的那些随从,不知将军找到了没有?” 田放道:“在下已经将人派出去,不过船走得快,当下消息还未传回来。请女史放心,田某答应女史的事,定当办到。” 月夕颔首:“如此,便多谢田将军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负伤(下) 太后来到的时候,行宫内外跪了一片。 她面色冰冷,搭着太监的手,怒气冲冲。 走入寝殿的时候,只见皇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太后面色发白,忙上前将他端详,眼泪淌了出来。 “泓儿……”她抚着皇帝的脸,轻声唤道。 皇帝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太后还要再唤,周嬷嬷忙上前劝慰:“太后,太医方才说了,皇上无大碍,太后切莫伤心太过才是。” 太后不说话,低头拭了拭眼泪,再抬起脸的时候,已是更加阴沉。 “医正何在?”她转过来,声音冰冷。 医正连忙上前:“臣拜见太后。” “皇上究竟怎么了?”她问。 医正不敢隐瞒,向太后一五一十地说明皇帝的伤情。 太后听着,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被水匪刺伤?”她怒目看向肃立一旁的田放和傅英,“禁军是死了?为何捉拿水匪也要皇上亲力亲为,朝廷要你们究竟有何用!” 二人自知难辞其咎,赶紧跪地请罪。 太后不理会他们,随后,目光正正落在月夕身上。 “将这妖女拿下。”她指着月夕,突然厉声道。 众人皆是一惊。 两名内侍随即上前,就要将月夕绑起来。 “太后息怒!”赵福德忙上前,向太后一拜,“太后明鉴,此事,晏女史着实无辜,请太后……” “什么无辜!”话没说完,太后断喝道,“若不是她蛊惑皇上,皇上又丧失理智贸然出宫?堂堂天子,一国之君,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的呵斥声在殿中回荡。众人大气不敢出。 月夕却毫无惧色,道:“太后之意,皇上遇刺,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你又是谁?”太后厌恶道,“定是你与水匪勾结,行刺皇上。弑君之罪,当灭九族!” 这罪名,似铁口直断,从太后嘴里说出来,连赵福德也不禁变色。 再看向月夕,却见她仍神色镇定。 “太后明鉴。弑君者,自当族诛。不过皇上自登基起便已颁布诏令,以律法治世,凡遇刑案,必交由大理寺稽查,以免枉错。”她说,“我如今虽已不是女史,却也是皇上子民。我有无罪过,当由大理寺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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