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 千万别留疤, 这么年轻的岁数留疤多可惜。 润润沾了满身的泥泞和烂树叶,摔得这样惨, 也不晓得方才她从多高地方滚下的。 随行太医当即为润润诊断,观她双眸无光气息紊乱, 这般落魄模样,短暂丧失了记忆。 失忆? 本来陛下还以为润润会歇斯底里地抵触他,对他以死相逼, 没想到阴差阳错她竟失忆了, 还误把他认成张佳年。 他就这么轻轻易易得到了她? 陛下百感交集。 ……错认便错认吧, 她把他当成谁都行, 只要她还活着。他能再次握住她手,把她救回身边, 已是神佛怜悯。 冷雨洒洒,陛下恐润润被风寒冻着,摘下自己披风盖在她纤瘦的身子上,一摸之下,姑娘皮包骨,半点肉也无。 润润瘦了,也憔悴了,之前在宫里明明养出些肉,出去奔波一遭尽数耗净。 他唏嘘片刻,将差点痛失爱妾的罪愆怪在张佳年头上。 是张佳年该死。 陛下唤来裴青山,渗出戾色, “去给张佳年点教训。” 张佳年现在是驸马,檀庭大婚之事已昭告天下,他不能让檀庭未出嫁便当寡妇,得暂时留张佳年一口气。 ……但也仅仅留一口气。 或打或踢,或断手指,或吊在树上拷打,或扔到水里淹,方式任选,折磨掉张佳年半条命就行。 他要让张佳年活着受尽痛苦。 裴青山领命而去。 裴青山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诏狱老大,手底下拷打过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折磨人手段自是一等一。 润润胆子小似一片杏叶,陛下知之甚稔,这道旨意轻飘飘给的,特意叫裴青山把人拖到远处打杀。 当下眷恋地吻吻润润额头,如至宝失而复得。润润衣襟脏脏,被他吻得嘤唔了声,不安地扭扭身子。 陛下霁然,他的姑娘即便掉进烂泥里,也是一颗润又光泽的珍珠。 当初为除外戚一党,他差点永远失去她。摘星楼的遗憾,现在思来深自后怕。 庆幸她又回来,他们可以再续前缘。 重逢来之不易,陛下仔细照料润润,跟捧着一尊瓷瓶似的,怕她碎掉,更弗敢大声言语,动作比春风还细腻温柔。 润润尚存神志,眼神迷迷离离,带有些失智的感觉。陛下尽量弯下腰,调整自己的姿势,使她在自己臂弯中躺得更舒服一些……从前都是她服侍他,现在却反过来。 “润润,润润,” 他在她耳边低吟着, “你怎么样,还能走么。” 润润听到有人唤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塞满浆糊。 喉咙嘶哑,艰难发声, “张佳年……” 她只记得这一个名字。 欲站起来,双腿颤颤巍巍打软战。 润润头重脚轻,五颜六色冒金星,一仰头险些又晕倒过去。 方才逃命太拼,她两只脚底板上全是血泡,方才又被岩石和荆棘伤过,此刻虚弱似一只将死之鸟,唯独嘴里不停执拗呼唤“张佳年”“张佳年”。 陛下不怿,自动忽略那些字眼,准备唤人抬轿辇过来。她伤成这样,肯定没法靠双腿走出山坡。 两人刚微微拉开一些距离,润润虚弱的小手将他玄黑的帝王常服紧紧拽住,声泪俱下“别离开我,佳年”。 ——她宁愿和佳年一起被追兵捉住,也绝不要跳车,和他生生分离。 陛下闻言,神色更为阴暗。 裴青山等人守在旁边,知趣避过头。 张佳年? 这里哪有张佳年,张佳年早被拖下去控制起来了,这里只有陛下。 润润嗓音支离破碎,充满恳求之意,看出她心里苦,这段日子没少受煎熬。 虽然她犯的是欺君加私通之罪,陛下仍暗道,罢了,罢了, 还有什么比她死而复生更令人庆幸,怜然将她搂住,细声哄着, “润润别哭啦。” 他本还想说一句我在,可方才润润叫的是张佳年,他还没纡尊降贵到做张佳年的替身。 润润哽咽着点了下头,纤薄的身子虽盖着斗篷,冷雨吹得飘摇。 陛下抄她膝窝将人打横抱起,裴青山见状,连忙撑开竹伞给帝妃二人打着。 其实裴大人还准备了一副镣铐,原是锁润润的。润润身为后妃和张佳年有染,做出私奔丑事来,一对奸夫恶妇,陛下捉他们回来不就为了碎尸万段泄愤么? ……但现在看来完全派不上用场。 观陛下此刻的温情呵护,差没把女子含在掌心了,哪里舍得锁她。 同样因私奔之事株连,岁岁和张佳年都戴上镣铐,罪犯一样,相形之下惨太多。 偃旗息鼓,收兵回宫。 龙辇抬来,陛下慢动作将怀中女子放置,令太医先简单清理一下伤口。 润润浑身泥泞,脆弱萧条地躺在龙辇,弄脏锦缎。陛下自然不在意,别说弄脏锦缎,就算把他帝王之服弄脏,他也完全欣然。 永安王眼见润润回归,也疼惜自己小妾,询问陛下是否能放过岁岁,岁岁也快坚持不住了。 “皇兄明鉴,岁岁那婢子的命虽卑贱,却为薛婕妤的姐姐。但凡她有个三长两短,薛婕妤一定跟着伤心。她们姐妹俩同根生,缺少谁也不能,求皇兄开开恩放过她罢。” 陛下鸦黑长睫无喜无怒地眨了眨,考虑到润润,恩准永安王领人走——但有条件。 润润最在意的人是岁岁,岁岁最在意的人也是润润。既然姐妹俩缺谁都不行,那岁岁便是人质。 润润日后若再动异心,须得先行想想她的姐姐。 陛下叫永安王把岁岁领回去,好好教教规矩,禁足在王府深宅大院中。 此举正合王爷心意,王爷大喜, “多谢皇兄。” 因着王爷的求情,岁岁也得救了。唯独张佳年无人庇护,被裴青山拖到远处。 裴青山手中马鞭招呼在张佳年文弱身板上,他吐血连连,痛苦呻.吟。当真如陛下所命,只吊最后一口气。 敢碰皇帝的女人,还指望今后能好好活着么。 龙辇里的润润伤痕严重,额头那道口子太深,多半会留疤。 陛下顾念润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主要不想让她完美的容颜有瑕疵。 毕竟男人都色觉动物,容色永远最吸引他们的。润润容颜若坏掉,何其可惜。 回皇宫的路上,润润持续昏迷着,陛下在旁为她喂粥更衣换药。 两人的重逢何其艰难,陛下不欲浪费一刻一秒,对她诸事亲力亲为。 回到皇宫,陛下把润润仍然放回翠微宫。 翠微宫原来便是润润的居所,兜兜转转,竟又回来。 如今的翠微宫变化翻天覆地,移植开花的白海棠树,檐角挂风铃,寝殿摆满各色甜腻点心,蝴蝶翩翩,殿外还扎着荡来荡去小秋千,焕然若神仙洞府,恩宠无两,全皇宫找不出第二份,哪里还似当年破落模样。 蝴蝶,风铃,海棠树这些,都是润润离宫时陛下招魂刻意给她打造。 从前死物,祭奠死人的,如今因润润的到来而浸润了一层活气。 锦书已不在了,菊儿和萍儿依旧翠微宫伺候。 她们未免惊愕,主子跳楼了,居然没死,陛下居然还能把她找回来。 润润又睡回到她那座小床上,寝殿金堆玉砌,殿内焚烧高级香料,珠帘流水,睡在松软锦被宛若置身云朵里面,舒适惬意至极。 陛下把润润洗干净换好药,又鞋袜褪下,亲自将她脚底水泡挑掉,裹满纱布和药膏。 做罢一切,他静静守在她枕畔,凝睇她的睡颜出神。 你…… 跑什么,又跳什么楼? 朕根本不忍心伤害你,你仍然跟从前一样,胆量比针尖小。 姑娘面容病气而孱弱,陛下用温帕再次给她擦擦脸,仔细拿捏着力道,小心惊醒她。 不烧。幸好。 陛下百感交集,仰头阖上眼睛,喉结蠕动。 谁能想到前日他还独枕孤衾,尝尽抑郁滋味,今日润润便回来了呢? 她一回来,整个翠微宫跟着蓬荜生辉,虚幻得像南柯之梦。 陛下双手合十。 上天着实眷顾他。 他很感恩,今后定然更努力做个好皇帝,好丈夫。 润润度过两日才醒,醒来脑袋依旧蒙蒙的。 孟太医说她得了极其厉害的失忆症,爱哭,孤僻,怕人,记忆力丧失,连智慧也随之下降,恐怕短时间内连她姐姐是谁也忘记。 陛下忖度,沉沉问,“能恢复么?” 孟松暄无法给出确切答案,或许需要一个契机,润润可以恢复;但也有可能她这辈子永远这副孤僻状态。 陛下微微自责,是他不好。 ……可她亦犯下大不敬之罪,背着他和张佳年私相授受,她亦对不起他。 他作为皇帝,饶恕了她和张佳年性命,已算扯平。 润润受张佳年指使,在身上涂抹避免恶鱼撕咬的粉末,从御河中逃出去,以为天衣无缝。 可这世上之事哪有不留痕迹的,只要派人去查,就一定能查到。 手头正好润润织寝衣用的红绳, 思及她的背叛,陛下顺便扯下一根,把她双腕捆在一起,用红绳轻轻缠了个蝴蝶结,用以惩罚她。 他要将她今生都束缚住。 叫你再骗朕。 …… 润润修养的时间,陛下命人把政务搬到翠微宫,边守护她,边批折子,一步不欲离开她。 润润醒来后,勉强用些菜饭,力气稍有恢复。 可她怕人厉害,尤其怕陛下。 寝宫周遭熟悉至极,尽是给她带来过噩梦的陈设,好可怕。低头一看,双手还被一根细细红绳系着,便愈惊恐。 瞪大眼睛见不远处批阅奏折的男人,她后退地蜷缩到床帐角落去。 陛下倾身过来,欲伸手抚她,“润润。” 润润盲然。 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像只慌忙无助的小麻雀。 你是张佳年么。 她两只并紧的小拳头紧紧贴在胸口,泪光莹然,无助询问他。 事实上她从山崖跌落时荆棘微微扎伤了眼睛,此刻视线朦胧,难以看清东西。 陛下再次听见张佳年的名字,重重呼了口气。却又因润润这般半死不活,滋生愧仄,不忍重言相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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