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的那抹白清晰开来。 少女站在大树前,戴了帷帽,仰着头,看百年榕树上挂着的翻飞红绸。又扫视周围挤得不可开交的人,神色被白纱遮住,但莫名让人感到她……很纠结。 宣榕确实很纠结,特别是看到一串“昭平”二字,头都大了。 她还以为容松夸张,没想到他的描述都算含蓄。 又见两个青壮男子为了争个“居高福地”,吵打开来,她试图劝道:“哎这有什么好吵的,小心别伤到旁边老人家。” 其中一人扭过脸喝道:“你懂什么,这叫‘高中’,今年秋闱,我势必要压这厮一筹!” 另一人也扭过脸,见是个女郎,放轻了口吻:“他写的是让我考中腹泻!太狠毒了,看看,能登大雅之堂吗?成何体统?!简直要污了郡主的眼。” 宣榕:“……” 她啼笑皆非,任由两人借着她这面大旗掰扯了会儿,才徐徐指了条明路:“后面还有几株大树,凌霄花成群,若求取功名,凌霄才是好兆头。挂那边去吧。” 就这样,哄走两人,再加上看清楚了“昭平”也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臆想,宣榕放松不少,拢了纱裙广袖,刚想去后山找邱明,却听到有人走来询问道:“请问山上可有斋饭?” 隔着蒙蒙白纱,宣榕侧头,觉得来人身形样貌很有点眼熟。 但走到面前,却发现是陌生人,十六七岁的少年,还算俊俏的一张脸,右眼眼尾有颗小痣,平添几分危险和妖气。不算顶尖相貌,但绝对会让人过目难忘,若是见过,不会没印象。 看来是错觉。宣榕看了眼偏斜的午后太阳,答道:“有的。但这个时辰,估计都收了。我想想……最近的吃食都在八角巷,你恐怕要去那边过午。” 少年虚心请教:“八角巷怎么走?” “公子不是姑苏人吗?”宣榕顿了顿,“沿此路到正门,再右拐到底,左拐后到第二巷口,直路行走半刻钟就能到。” 少年脸上适时浮现茫然,他抿了抿唇道:“我路过此地,正巧官府招江湖人帮衬,就留了一段时间,没来得及怎么熟悉姑苏……姑娘能否再说一遍?” 宣榕这才发现,他腰间确实挂着官府的通行令牌。这段时间,绿林人士确实鼎力相助,冒死跑来跑去,对他们后续封赏不会缺,但感激敬意也不能少,便温和着道:“原来如此。姑苏城池繁华多道,确实容易迷路,要不,我带你去?” 少年想了想,应了:“好。”又从袖里掏出个什么,道:“稍等,我也挂个东西。” 宣榕心头一跳。生怕他也掏出个祈福红绸,上书一堆她根本实现不了的愿望,或者用极尽溢美之词歌颂。 没想到,少年修长的手上托了个精致玲珑的佛铃,金红交错,很漂亮,下面金穗被风吹起又落下。 很漂亮的铃铛。宣榕忍不住赞叹,一路攀谈后,得知铃铛是他自己做的,又问他怎么称呼,少年指尖扣了扣腰侧木牌,牌上,名字“唐妄”。 八角巷一半小吃摊,一半酒楼,若是饭食时辰,那一片热闹的烟火气。可惜宣榕把人带到,正值暑气蒸腾的下午,唯有一家卖绿豆汤的街边小摊,还在架着铁锅煮面。 少年倒也不挑,要了一碗阳春面,又要了两碗绿豆汤,将一碗推到宣榕面前道:“凑合喝吧,喝完你再走。看你也没带水壶出来。太热了,走这么远路,中暑就麻烦了。” 宣榕试着咽了一口,没有奇怪味道。又听他问:“你用午膳了吧?” 她点了点头。少年便笑了声:“那不分给你了。” 宣榕莫名觉得他态度过于熟稔——当然,可能江湖中人多少有 点自来熟的侠气。她拿不准,只好一会看看过路行人,一会看看少年。 他的吃相算得上斯文,没声音,像是受到过良好教习。眼尾那颗小痣位置精妙,刚好在眼梢弧度的转交,仿佛画上去的。又看到他耳上肤色似是偏黑些许,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但宣榕对色调丹青敏感,多看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少年忽而抬眸。 宣榕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还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凝视,忙道:“我……抱歉……” “停,打住,不用道歉。”少年语调懒洋洋带笑,戏谑道,“我又不是被你看几眼就会被调戏了去,你怎么比我还紧张。我只是好奇,你在看我耳朵?耳朵怎么了?” 宣榕实话实说:“颜色比脸色深一点。” “还有别的异样吗?” 宣榕摇头:“没。” 少年“哦”了一声,放下心来,他将面汤喝干净,道:“正常,你观察的仔细。不过那是因为脸上肌肤,之前被小动物挠过,又长好了,所以脸上白净一些。” 宣榕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又没从他脸上看到任何外伤疤痕,狐疑道:“脸上……被挠……过?” 少年放下碗,语气可犯愁了:“是啊,之前脸上那层皮被小猫挠下来了。” 宣榕:“……”她养过猫,刚养时,猫没少挠她。可再怎么攻击,也不至于激烈到如此地步,她纳闷道:“是你凶还是猫凶啊,人如果太严厉,猫会奓毛的,攻击性也会强一点。” 少年举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猫主动的。” 宣榕沉默,眨了眨眼。又听见少年笑道:“她不仅挠了我脸,还抓我耳朵。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凶她,动都没有动。”
第56章 四年 一顿饭毕, 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 蝉鸣歇斯底里,桑树泛起潮音,盛夏转向微末, 空气却愈发燥热。 宣榕摸了摸袖袋,想掏钱请了这顿便宜的饭, 却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咯噔, 暗道不好。迎上对面人洞察秋毫的视线, 收回手, 却还能不动声色续了之前的话:“那你家猫确实好凶,不适合家养的话,还是早点放归山里。否则人和兽都不自在。” 少年以手抵颚, 歪着头看她:“猫不是我家的。我倒是挺想养,但人家应该瞧不上。” 宣榕微微一愣, 用看偷猫贼的眼光, 看了他一眼, 觉得他垂眸敛眉时,神色莫名可怜兮兮的, 便多嘴支了个招:“零碎着喂点吃食,逗逗, 多亲近亲近, 熟起来就不会挠你了。” 对面坐着的人显然没饱腹, 又要了碗面,笑了笑:“我很快要出趟远门, 估计没机会了。也不知道会被哪个混蛋抢了先。” 宣榕起身, 无奈道:“实在想养, 那你再寻一只别的不就行了。” “不要。”他笑得有几分任性妄为,见她离席, 转了话头问道:“要回去了?” 宣榕摇头:“太热了,买点冰品,去去就回。” 她寻了个借口,仗着对地形熟悉,几个弯绕后就来到了一家当铺门口。隔着遮板,踮起脚,将那只玉兔给递给朝奉。 老朝奉架着单片琉璃镜细看成色,似是发现羊脂白玉触手温腻,他微微一顿,透过镜片,用审慎的眼神瞥了这小姑娘一眼,温和道:“家里头遇到难处了啊?” 总不好说想请义士一餐,却囊中羞涩。宣榕含糊道:“您看着给就行。” 也不知老朝奉是当她默认,还是近来见多了疫灾水患后,流离失所的人,边摇头边叹气道:“唉,是好玉,可惜断了个脚。能补着用,也能再雕刻些小玩意儿,值点小钱。您死当还是活当?” 宣榕想了想:“死当吧。” 死当会比活当值钱。但当五两银子摆在宣榕面前时,她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这……居然没有太被压价。 老朝奉唉声叹气:“讨生活不容易咯,要你个小姑娘出来当东西。” 宣榕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惊得有些进退维谷,她欲言又止,但老朝奉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便躺回藤椅,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去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有莫名的恶意,也有半道的善举。 宣榕步入红尘尚浅,从未被陌路过客视为弱者、施以援手,她出神好一会儿,隐有动容,轻轻道:“多谢。” 半刻钟后,宣榕捧着两碟子酥山,回到凉棚。 少年正慢条斯理咽了最后一口汤水,见她满载而归,眉梢微挑,道:“贪凉容易得病。” 宣榕语气轻快:“有一份是你的。”又越过他,将兑来的银两递给摊贩,让他这几日多熬点汤汁,分给附近做苦力的脚夫。 她随寒山寺施过粥,晓得细节,特意叮嘱多加糖或者盐。 忙完这些,方才落座,宣榕舀了口奶酥,在如丝似缕一样的蔓延冰甜里,见少年似是面色微异,便礼貌笑道:“怎么了?” 他抬了手指,隔着方桌远远虚指她眉心,紧接着指尖方向向下,指向她空荡荡腰侧,若有所思地道:“你玉佩呢?刚刚还在的。” 宣榕:“……” 江湖中人都如此敏锐的吗! 她试图蒙混过关:“……取下收起来了。” 少年狐疑道:“那能否再给我看一眼?那种款式,江南少见,我打算日后得空雕一个。” 宣榕微笑:“好。” 说着,她放下勺子,做了个摸索袖袋的动作,待到气氛到了,又大惊失色道:“咦?我放在袖中的玉佩呢?不见了!这下糟了,我回去找找。” 她撒谎技艺不算高超,耳上挂了点心虚的红。 少年诡异地沉默片刻,按了按眉心,顺着她的话,叹气道:“这几条街游人不少,谁都可能捡到。你原路寻去,肯定找不到了。” 宣榕顺势又坐了回来:“也对,那算了,丢了就丢了。” 少年:“………………” 宣榕怕他还要追问,连忙把那叠酥山推到少年手边:“你再不吃就化啦!” 少年终于面无表情拾了勺,品得缓慢,薄唇被冰得愈发殷红,半晌,启唇道:“吃完了。我要走了。” 宣榕浑然不知对面人所说的远行,目的地在辽阔的草原。她与他挥手作别,莞尔道:“哦对,你是说要出远门吗?那一路顺风,平安顺意!” 少年目送她远去,看那雪白裙角消失在巷角,才缓缓垂眸。 他仍旧坐在树影凉棚下,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扣。 越过黄沙散漫的西北,复杂广袤的草原与辽阔无垠的雪山,孕育了天神萨满的后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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