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温符嗓音一顿。 琉璃净火蛊能被称为蛊王,是有原因的。不仅能驭百兽,对普通的蛊虫也是无言威胁。温符感受到花丛中蛊虫的躁动,侧过头道:“绒花儿,去替我莳花。” 明摆是要支走她。宣榕迟疑,却见耶律尧对她做了个“无事”的唇形。犹豫片刻,还是拿了温符搁在一旁的长玉勺,下楼侍弄花草去了。 而温符这才慢慢道:“我不救必死无疑者。怎么,这话绒花儿听不得吗?” 耶律尧似笑非笑:“温先生何意?” 温符道:“字面意思。若你是昨日中了蛊,我今日就能把它引出,可你这已经至少三载,它很喜欢你,觉得没有比你更好更强大的宿主了,你不是中原人?” 耶律尧:“北疆。” 温符道:“那无怪乎此。主控制的蛊虫能有什么好嗜好,喜血喜毒,中原可没多少土壤供给杀伐。它在想把你逼疯,试着也控制住你——蛊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吧?” 本以为至少会被装模作样诊治一番,但这位确实是行家,瞒他不过。耶律尧思忖片刻,道:“先生可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 温符道:“不消你说。我们年年来此,就是为尔玉殿下会诊的,任何药剂都不会错过。我只是不喜费力气瞎折腾,做无用功夫,所以不会救你。” 温符顶着一张不问世事的仙人脸,还能把“吃白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随性。 耶律尧却不以为忤,罕见地好脾气道:“那无妨。”微微一顿,续上了之前那句话:“只要让她认为我能被救,我康复如初即可。事后这枚蛊虫,先生也可收走,在您手上比我用处多。” 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蛊虫离身,唯有一死。 很显然,他说的“事后”二字意味的不是事毕,而是身后事。 温符本就离群索居,避世避得不可开交,还没遇到过比自己更难懂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你进去,我给你施个针,先试试能否暂且压住。丑话说在前头,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你是残是伤,与我无关。” * 事实证明,温符不该怀疑自己的判断。 没救就是没救,从午后詹亮熬到黄昏初暗,他个半瞎子找穴位施针找得人都麻木了,病者没半点反应。但一旁牡丹花上匍匐的红虫震颤不休,愈发狂躁—— 很明显,他的举动,其实激怒了蛊王。耳畔甚至都有刺耳的嗡鸣了。 温符皱眉,三下五除二施完针,喊来还在侍弄花草的宣榕:“还需要用药。但分量得精细,抹在针尾。我眼睛不行,你来。” 室内没点灯,长方榻上,耶律尧垂眸静坐。隐约可见青年赤裸了上身,漂亮紧实的肌理沉在昏黄日影。肩背上落了零碎银针。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啊……?我?店里伙计……” 温符淡淡道:“黄昏到点归家了。”又解释道:“他在闭息呢,人无意识的。不用怕,你就当木雕。你小时候不也用过针灸人偶认识穴道么,把他当人偶也行。” 宣榕:“……” 这哪里是一个概念,宣榕手上还有尘泥,净了手,慢吞吞挪到榻边,反复纠结了片刻,终是心一横,跟着温符指导,按照次序流程,将那些瓶瓶罐罐上的药抹到针尖尾巴上。 青年背上有整幅刺青。远观不清,近距离才发现,刺青下是十几道纵横伤疤,孤狼引颈长嚎,右侧是一轮圆月。 耳尾后也有一处穴道。 温符忽然道:“他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吧?你小心点,尽量别碰他耳朵。” 宣榕问道:“怎么了,耳上穴道有影响?” “北疆习俗,成年后耳上缀松石,可听从神明指示。非神巫或亲近之人不得触碰。”温符道。 宣榕了然。那便是恭敬之意了。就听到温符又补了句:“由于成年后的亲近之人,多半是伴侣而非双亲,所以演变到今日,亲昵接触,会有求|欢之意。” 求……什么??? 登时,宣榕手脚无错,心惊胆颤避开耶律尧的耳骨,总感觉自己好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无由来地心虚。思来想去,扒拉出点似乎相关的记忆,立刻颤颤巍巍道:“那什么,温师叔,盯着看会有这个意思吗?” 之前在天机部他那么不自在,不会因为这个吧?! 看了没几眼就把耳坠给取下了,不像他脾气。 好在,温符道:“那没听说过。应当没有。你不用紧张,稍微一碰也没什么,亲昵接触指的是揉捏亲吻之类。” 宣榕松了口气,忽略掉莫名的不自在,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若盯着看就会有如此露|骨之意,那岂不是任谁都可以调戏了过去。不过那天耶律反应是蛮大的。 终于,几般煎熬,她束手束脚上完了药。紧张得发鬓都浮现薄汗,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拔针啊小师叔?” 温符点燃一盏油灯,灯芯在浅浅的一层油脂里。他道:“等这盏灯灭了即可,不要过时。我去看看我的花和蛊了,也不知方才被扰死几只。” 宣榕居然从他向来淡漠的眼底,看出几分发愁。失笑应了。 温师叔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成天活在花和蛊的世界里。若非她恳求,今冬都不会出谷。 于情于理,也不该所有事都让他忙活。 所以,宣榕拿起一本旁边小几上的一本药理书,搬来圈椅,就着暗淡灯火翻看。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四周俱静。 她早有准备,摸起旁边火匣和蜡烛,准备点燃。可是尝试好几回,受潮的烛芯根本燃不起火——半瞎根本就不需要火光,温符店里这几根蜡烛,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残货。 温师叔就不能托人置办点年货吗! 宣榕立刻丢了蜡烛。 不敢耽搁时辰,她索性就着火匣的光,小心翼翼的,先把耶律尧后背银针给取下。 又绕到前面,一根一根,拔取他肩颈上的针。 火匣火光并不稳当,细微气流就能让它疯狂跳窜。整个静室被这一点豆光照得闪烁,像是身处左摇右晃的琥珀。 火光打在耶律尧侧脸上,勾勒出极为英挺的眉骨,垂眸时睫羽打下长影。他五官是妖冶精致的,轮廓却是深邃的,两相结合,不至于阴柔,更不至于粗犷,堪称恰到好处。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一副皮相。 宣榕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长舒口气。 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她用指尖轻轻触了下耶律尧的眼皮,一触即分,喃喃道:“快好起来吧。”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抓住她手腕。 天旋地转,火匣不小心跌出掌心,火光乍灭。 手腕上力度也骤紧又松,看样子似是想把近身之人掼倒在地,又在睁眼后,就着最后的火光,认出了她。 于是,腕上几乎是虚虚一握的力道了。哪怕是宣榕,也可以很轻易挣脱。 耶律尧嗓音微哑:“小菩萨,你在做什么?”
第58章 元宵 见他神志清明, 似无大碍。宣榕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只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 都仿佛染上了指腹的滚烫,不大自在地按住手腕, 解释道:“温师叔眼神不算太好, 太精细的活怕失了分寸。让我给你针尾送药, 再拔了针。你可是感到身体有碍?” 耶律尧像是还未从入定中完全清醒, 纳气吐息缓了缓,才将褪到腰际的上袍拢起穿好。 闻言,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 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是说这个, 除了穴位外你还碰何处了么?毒蛊与我同眠同醒, 为了防止它暴动伤人, 我得屏息入定,脉搏和气息都犹如沉睡。” 他又拿起榻边的兽纹护腕, 扣于腕上,续道:“识海只留了一分清明, 知道有人施针, 所以以针刺穴时, 不至于暴起伤人。但若是别的地方或者命门之处,不好说。” 宣榕没作声, 全当默认。 果然, 黑暗里, 耶律尧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才若是没有认出你, 你就算不受其他伤,这只手腕也得废掉。耳颈罩面,哪一个不是命门?下次蛊发也好,治病也罢,你离我远点——你师叔不靠谱,你也跟着听他话?” 他身上是甘冽雪松一样的气味,很淡,之前就闻到过,只是偶尔被血腥铁锈味掩盖,如今想来,或许是某种安神药熏的味道。 周遭昏暗,这点幽远的气息便沁入鼻尖,让人莫名想起连绵的雪山。 那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又来了。 宣榕以己度人,再加上每次耶律尧与她相碰,都是虚圈手腕,虚揽肩腰,一触即分,还以为他也不喜与人亲密接触,便解释道:“放心,我只是不甚碰了下你眼皮,没有……” 耶律尧寻着方才火匣跌落之声,踱步到桌边,准确无误地拾起那四方小匣,火焰重燃,却见火光里,少女肤白若瓷,眸光流转,却咬了咬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耶律尧眉梢一挑,来了兴致:“没有什么?” 年少慕艾的豆蔻之年,宣榕缠绵病榻,后来出京游历,凡尘人世汹涌袭来,自顾不暇。再后来,就算望都青年才俊有爱慕之意,也多碍于她身份地位,不敢直面唐突。 所以宣榕对于这块确实白纸一张,生怕冒犯了人,纠结片刻,方才心一横道:“没有碰你耳朵。” 她答得理直气壮,耶律尧一时啼笑皆非,自然猜到这也是温符提点的,明知故问道:“耳朵又怎么了?” 宣榕撇开脸道:“你家乡风俗你自己清楚。” 耶律尧懒洋洋应道:“是是是,不过温先生没跟你说过,就算触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反复上下其手,最后又赖账就行。” 宣榕大为窘迫,闷声不语,率先开门唤人:“温师叔,针都取了,您要再来把个脉问个诊吗?” 绕过走廊就是花海,就见温符倚入花丛。 鬼谷弟子八成都是掌门人捡回的孤儿,温师叔也不例外,他娘胎里带病,白发白眉,四五岁时都不会说话,自然被丢在了荒郊野岭,听说被捡到时,手里还捧着几株花在啃,可谓性子从小古怪到大。 温符侍弄着他那些艳丽鲜花,好久才道:“我的斑斓虫死了三十二只。临死前还毒死了快四十株花。绒花儿,下次不要随便捡人回家。” 宣榕生怕他会说“下次不要再来”,闻言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卖乖道:“治病救人嘛,难免有损耗。烦请师叔明儿让伙计誊写夭亡的花种,我让人多送几盆来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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