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指轻掸袖摆,抬手让程令雪扶起他:“走罢,没意思了。” 二人离了席,两人的影子在幽静长巷中被拉得极长。 公子忽然问:“在想什么?” 程令雪想起他在宴上那一句感慨,道:“张府尹不是在惩治了他儿子么,也算公正。但属下看公子的反应,似乎您不大认同。” 公子说:“他只是在做戏。” 程令雪看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又不好意思多问。 “怎么这样老实,问都不敢问。”姬月恒叹罢,对着那道秀致的影子解释,“他要真铁面无私,就不会明面上让其子别为难人,实则暗指我清高。适才他明明也有困惑却还是选择立即惩治其子,是因一时无法自证,在父爱和名声间选了后者。” 程令雪感慨:“原来如此……” 权贵们心思真复杂。 公子能看出张府尹做戏,会不会也能看出她在伪装? 她又开始拘谨起来。 这拘谨投射到地上她的影子里,就成了刻意疏远。 姬月恒凝着那一道影子。 又开始了。 没来由的不满足感。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绪反而让他眉间舒朗。 月光照拂,青年如被洗涤过,眸子温润干净,额间的朱砂痣也有了几分平宁超脱的神性。 “还想知道那个答案么?” 公子带着笑意的话很温柔,程令雪却觉得不妙。吃一堑虽不能长一智,但吃两堑总足够。 她笃定道:“属下不想。” 公子才不管她想不想:“我幼时养过一只狸奴,起初不放心上,后来越发觉得有趣,日日见到还不够,让那狸奴只围着我转。某次发病被它咬了一口,竟以痛止痛了,还生出错觉,将小狸奴看成一个人。 “但那之前我不曾如此过,对别的狸奴别的人都不曾。” 程令雪认真地听着。 青年扭头,视线定在她眉间:“如今回想,皆是病痛带来的错觉。” 他不曾喜欢任何人。 更不曾喜欢上一个少年。 至于为何会只对眼前的少年产生错觉,他起初也不解。直到今日有只刺猬听到青州乱了神,又因他的一句安抚放软下刺,而他因对方的情绪波动而获得了异样的满足感。 他才弄明白。 “是好奇,和征服欲。” 好奇让他忍不住想靠近,而征服欲催生不满足,只要没彻底驯服,便会一直好奇。总归不可能是—— 动了情。 程令雪认真听完,费力地转译:幼时的公子因为病弱不能自在玩耍,太过孤寂便把狸奴当成玩伴。 可他太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一只狸奴。真复杂。 她问他:“公子会想起狸奴,是因为那日被属下咬了一口么?” 公子顿了须臾,颇为神秘地笑了:“是,你们很像。” 程令雪总算想明他对狸奴复杂又别扭的态度是为什么了。 那狸奴是他幼时的遗憾。 他是在逃避。 她无法给公子变回那只狸奴,但可以帮他弥补幼时遗憾。 这样,他会不会更信任她? 便道:“公子要不介意,可在无聊时把属下当那只狸奴。” 当一个弥补遗憾的玩伴。 并不是异想天开认为她和公子会成为朋友,他们毕竟隔着鸿沟,且她为了解蛊,还要骗他。 这算是她蓄意接近他的补偿。 公子徐徐侧身。 月华为这易碎的观音蒙上一层神秘银纱,程令雪看不清他是何神情,只听到淡如夜色的语气。 “好啊,那你可别后悔。” “属下不后悔。” 后来他们都不再说话。 长巷静阒,两人间隔了一尺,影子却是离得极近。 姬月恒愉悦凝着那一双影子。 既未动情,就无需回避。 有趣的人难得一遇,步步紧逼会吓着猎物,也太不温柔。 得让这只小刺猬自己落了刺。 他低低笑了一声。 黑夜中突兀的低笑让程令雪慢慢停下步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有些期待。” 接下来,会多有趣。
第18章 018 江南多梅雨,突至的大雨将那日宴上的上树之约冲得一干二净。 程令雪立在廊下看着雨幕。 头顶阴云密布,心情却颇松快。 自从那夜赴宴和公子说了狸奴后,公子待她便格外温和。 果然,这一次她猜得没错。 “竹雪,公子唤你。” 程令雪敛神收思入了室内。 公子正端坐食案前,对着满满一桌的佳肴举筷不定。 他方洗沐,换了身雅致的白袍,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样,墨发则用银纹发带束起,周身泛着淡淡的澡豆清香。 是与平日不同的清雅亲切。 他好像变得更讲究了,有时甚至见他一日换两三套衣裳。 要不是程令雪日日见到公子,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然她定会以为公子近日是红鸾星动了。 公子说天热,程令雪觉得也是。 她走近了:“公子。” 公子头也不抬,他将玉碗推至她面前:“坐下吧。” 程令雪寻味着他这话的意思。 在宴上时只他们两人,公子又是头一回赴宴,让她与他同席是想缓解不自在,现在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们的距离是不是算恢复原位了? 程令雪心里有了数。 她拿起玉碗。 公子凝着她拘谨的手,随意地指指离她最近的那一盘清炒笋丝。 “尝尝。” 程令雪夹了笋丝,递到他跟前。 公子没接过碗。 他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程令雪一头雾水,贴身护卫的职责说来模糊,大到救公子于危难,小到照料饮食起居,但她除去沦落野外和昨夜赴宴,在别院时不曾侍奉过公子起居,在外也是凭直觉乱来。 也不知亭松都按什么标准。 听说富家公子大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前给富户做事时也亲眼见识过,姬家比她待过那两家更炫赫,想必要求也更高一些。 程令雪有些犹豫了。 姬月恒眯起眼,想透过那双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这人究竟困惑什么。少年被他如此看着,清秀的眼微动,像枚裹着冰壳子的樱桃。 “怎么还不动筷子?” 冰壳猝然迸裂,露出无措的果子。 程令雪竟红了脸,旋即视死如归地夹起菜,喂到公子唇边。 “公子请用,小、小心烫。” “……” 公子避开嘴边的笋丝。 他没说话,蹙眉凝着她,那目光就像她幼时和师父师姐街头卖艺时,路人看着师父肩头的猴子。 程令雪不解:“您要换道菜?” 公子目光越发诡异。 忽而,他将肘搭到桌上,白净的手掩着眸,肩膀一抖一抖。 无奈的笑声传出。 程令雪从未见他笑得那样欢畅。 她不知又是哪儿会错了意,让一贯情绪没什么波动的公子笑成这样,垂下头像被雨打蔫的鹌鹑。 “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姬月恒勉强止住笑声,但肩头的轻颤仍未止住,他没抬头,仍以手扶着额,嗓音里也残余着笑意。 “没什么。” 他直起身,淡然地理理袖摆,一改素日言简意不赅的风格,话说得极其详尽:“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别院侍婢的手艺,并非想让你喂我。” 说着颇无奈地揉了揉额。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饭来张口、懒散的纨绔子弟?” 程令雪心中悄然点了头。 但她面上更为敬重:“公子误会,属下是……属下是太敬重您了,所以不舍得让您亲自动手。” 她实在不擅长拍马屁。 这不擅长被心虚扑扇的睫、微红的耳垂出卖给了姬月恒。 分明很想笑。 可心里某处却因此惊动。 他将此归结为猎物示好时的满足感。眉头涟漪稍纵即逝,他不以为意地转眸:“之前在洞中我让你扶着我,你会错了意,如今又是,为何。” 提起那个误会,程令雪就无地自容。她压下窘迫,想明缘由:“因为公子是公子,属下是属下。” 跟在公子身边几月,她说话竟不觉间沾染了几分他的神神叨叨。 公子亦察觉了,愉悦地轻抬手指:“在下愚钝,但请明示。” 片刻前她才说过的话,被他用来调侃她。程令雪道:“因为公子是主子。哪怕您好心,想让属下尝一尝,属下也只会往您要吩咐我做事这处想。” 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也只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谨的手上,声音突然淡得没有情绪。 “原来是这样么。” 就像以为狸奴刚要养熟,却发觉它根本不把自己当主人。 心头再次泛起不适的感觉。 是烦躁,不满足。 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恶念。 长指屈起,指关因用力泛出钝痛,压下纷乱的恶念。 无妨,太容易驯服才无趣。 程令雪正忐忑,以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惹了公子不悦。 刚要试探着开口,公子羽睫如苏醒的蝶翼,掀起的弧度温柔。 且充满着包容。 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姬月恒道:“你似乎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的语气。 她从中觉出了温柔和鼓励,如同诱哄小心探出触角的蜗牛。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把自个方才悟出来的道理和盘托出:“属下常因迟钝自责,现在才明白,有时不是属下迟钝,是处境使然,不必自轻。” 是的。 程令雪如此宽慰自己。 其实她不笨——至少不算太笨,也已努力做得很好,是境遇和过往经历让她的认知有了裂痕。 如果她不是他的护卫,如果她没有给别人当做仆婢,甚至没有这个蛊,便也不必讨好他。届时把她的脑子灌满水,她也不会往他想让她“扶”着、让她喂他吃这些离谱的地方想。 想通这,她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 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 多矛盾的一个人。 既自惭卑贱,又傲然坚定。 令人想拨开雪层,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顽强的草芽。 不,应该放一支箭。 如此便可打乱猎物才刚平稳的阵脚,定会更有趣。 然而程令雪抬眸撞见公子深深的目光,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懵然扇了扇长睫,像冬日林间被惊到的鹿。 姬月恒眸光微定。 他收了箭,也落下了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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