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许凝坐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那日来馆里说要布道,妈妈非要把他赶出去。我拦住妈妈,带他来了我的卧房。” “后来……他每隔一天,就来给我讲一段圣经。” 桌上的一杯香茗里漾起淡淡的波纹。 二人嬉笑半天,娇鸾却突然正色: “对了,有个客人说,右中丞周大人近日被弹劾了称病在家,我想着卢大人与他是同乡,姐姐不如劝他去看望一番。” 许凝心中了然,微微颔首。 “那周大人,不喜金银财物,只爱书法。我这有一幅王铎的墨宝,送给姐姐。” 不必说尽,许凝已经懂了她的用意,娇鸾素来心细如发。想必是去年在汤启烺身边,她对卢象昇的窘迫际遇早有耳闻。 夜晚回到家,许凝将那墨宝递与卢象昇。 “我知道哥不愿结党,可是官场多个朋友也不是坏事,”灯火中,许凝替他缝着那件半旧的黑色圆领袍磨破了的衣袖。 她盯着他,目光柔和:“更何况,周延儒也不愿结党,只爱学问,从来不以清流自诩。” 卢象昇默然,这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只是他自己书生意气,血性未凉,对这种事从来抗拒。 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啰嗦,但许凝还是硬着头皮说:“上下之利必异;你严正不阿是好事,但万一将来被弹劾,朝堂之上一个为你说话的也无,”她忧伤地看着卢象昇,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死的。” 烛火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晌,他轻轻地说:“好,我去。” 京城的春天是柳絮的狂欢。 这天誊写完了文稿,在教会,她见到了娇鸾所说的罗雅谷。 他个子极高,目光炯炯有神,深棕色的卷发利落干净,在阳光下闪烁着柔顺的光芒。 与邓玉函不同,他的中文十分流利:“您好,我是罗雅谷,我在历局工作。您翻译的文稿有十几处并不合适,我来是给您讲讲以后我们的交稿标准。” 被罗雅谷盯着改稿到下午,许凝在心里又发了几遍疯。 没事没事,我很好,我顶得住。 她突然想起娇鸾,便问他:“你去红粉胡同宣过道?” 罗雅谷扯出一个明亮的、专属意大利人的笑容:“是的,天主会拯救每一个人。那里的每一个女孩,都是圣经里的拉哈布。” 圣经记载,拉哈布是居住在耶利哥城的一位虔诚的妓女。当以色列人准备攻占耶利哥城时,两个以色列探子为了侦察城中的情况,来到了她的家中。 耶利哥人发现探子后,拉哈布不仅没有检举他们,还帮助他们逃脱了追捕。作为回报,探子们答应在攻城时保护拉哈布及其家人的安全。当以色列人最终攻占耶利哥城时,他们遵守了承诺,保全了拉哈布及其家人的生命。 这不仅是对拉哈布信仰的回报,也显示了神对信他的人的庇护和祝福,她的信仰和行为彰显了神的大能和慈爱。 “你为什么不像邓先生呆在教会里,而是要出去讲道呢?” 他笑得爽朗:“亲爱的,我老师这样的行为,被你们中国人讽刺为愚蠢,称之为‘守株待兔’——而我,要像牧羊人一样,去漫山遍野地寻找我失落的羔羊。” 1.许凝:红温了-_-||我一个外包你在这跟我较劲_(:з」∠)_ 2.邓玉函:小兔崽子,为师不是不努力,而是已经摆烂了
第44章 盲目 许凝突然失明了。 也许是将近一年经常在昏黄的灯光下读书写字,也或许是因为在烟袋斜街那间黑暗的教会里整日画图,她在某一天早上醒来时,突然丧失了全部视觉。 “哥……” 一片无垠的黑暗。 她声音颤抖,摸索着床边和桌角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外。 心中的恐惧无以复加。 如果真的瞎了,自己日后将如何立足? 卢象昇托了无数关系找来一位太医。 “如何?能好起来吗?”许凝能听出来卢象昇声音里的焦虑。 那老先生不急不忙地掉起书袋:“人之两目,《内经》譬诸日月,且云目受血而能视。其目视失明者,犹日之火精不足,月之水精衰微。且肝为藏血之脏,开窍于目者也。” 许凝感觉自己的眼皮被掀开,但仍是一片黑暗。 那老先生看了半晌,又徐徐说道:“两目与寻常无异,不过瞳子无神而目光全失。其脉沉微,左手及两尺尤甚,知其肝肾中之水火两亏。” 卢象昇有些沉不住气了, “老先生请说如何医治。” 慢悠悠的声音传进许凝的耳朵里:“仙茅二钱,附子二钱,肉桂二钱,熟地二钱,山药二钱,吴萸二钱,巴戟二钱,茯苓二钱,枸杞果三钱,黄芪两钱,当归三钱……你拿这方子去万全堂,抓上十剂。” “多久能痊愈呢?” “老夫不敢妄言,但起码两月方能见光。” 许凝心下一沉。 如今是三月上旬,八月便是乡试。 太医说两个月能见光,完全能视物又不知要多久。 她思索良久,问太医:“我还要读书,先生能给我开些猛药,让我快速恢复视觉吗?” 卢象昇却挡了她的话。 “不必。读书之事,我来安排。” 他说的安排,原来是念书给她听。 春夜寂静。 许凝眼睛上蒙着一条玄色丝绦,乌发如瀑——她没办法给自己梳头了。 院子里花香沁入书房,蜜虫宛若微弱琴音的哨声和粉蝶轻盈的振翅声丝丝入耳。 卢象昇正在给她念杜预的《守弱学》。 春寒料峭,微风袭人。 “智不代力,贤者不显其智。 弱须待时,明者毋掩其弱。”卢象昇的声音低沉硬朗,让她想到洛阳连绵峭峻的丘陵山峰。 杜预,乃晋灭吴之大将军。他文才武略,丰功伟业,德行高尚,又能明哲保身,处事堪称一绝,可以说千古少见之奇才。 他的军事才能,在灭吴一战体现得淋漓尽致,在文学,法律,政治上也做出了非凡的贡献,为 《左传》所注的解,少有人能及。《守弱学》道出的是他明哲保身,在功成名就后仍能全身而退的保身之道。 许凝犹豫着问:“哥,你能把笔递给我吗?我怕眼睛好了之后,忘记了怎么写字。” 她听到他的叹息,手心里被轻轻塞进一支笔。 许凝起身俯在书桌上,一点一点摸索着砚台和纸,半天却还是摸了个空。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手握住,帮她触到了砚台。 她周身一滞,察觉到身后卢象昇的呼吸声,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始写字。 感受不到用力方向,她弯腰离纸面更近,几乎伏在桌子上,艰难地蘸了墨水,又侧着头一笔一划地写。 卢象昇坐在她身侧,眸色沉沉。 因为失明,她身上穿的素纱禅袍系错了丝带,浑然不知胸前和大腿处大片旖旎的春光已被他尽收眼底。 此时她如瀑的黑发,以及那蒙眼的玄色丝绦都披散在书桌上。 花月掩映下,她莹润的象牙色肌肤闪着淡淡的光晕,纤薄的锁骨线条流畅柔美,伏趴的姿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少女浑圆的曲线。 卢象昇喉咙发紧,终于缓缓站起来走向门外。 “哥,你去哪儿?” 她流露出惶惑无助的神情,纤细的手指试探着摸索桌边。 “我去喝口水。”他声音仍是沉峻。 许凝左手扶着下巴深深叹气。 失明的这半月以来,卢象昇一回家就给她念书、煮汤药。 她心里却仿佛裂出一个越来越深的大洞,常常陷入无助的情绪漩涡中。 万一,万一好不起来呢? 科举怎么办? 林从周的图纸怎么办? …… 想到此处,她几乎头痛欲裂,又捏紧了衣服。 卢象昇踏步进来,“喝药。” 嘴边是温热的汤药,她皱眉喝了半碗,咳嗽起来。 “你……受过伤?”他努力假装无意地问。 许凝的脸色立刻苍白,细细的肩胛轻微地颤抖起来,但还是咬牙讲了宜阳县的事情。 他沉默着。 她不安地下意识啮咬着食指。 “三大征的原始账目,不该出现在宜阳县内。此事,我会去查查。”卢象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肃杀。 手帕触上她的嘴唇和唇角,温润清冽的松柏气息掠过鼻尖。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坐在椅子上的她下意识仰头看他。 “娇鸾递了信,过几天要来看你。” 他低头,正好能看到她茫然迷离的神色,微张的朱唇和洁白的脖颈。 她声音沮丧,“可我如今这个样子……” 几乎是下意识,手指轻轻触碰她乌黑柔顺的青丝,又立刻如触电似地收回。 “无妨,会好起来的。” 这半月以来,他每日下了值回府,就能看到她要么坐在台阶上,要么手扶着门框,就那么无助地等他。 她那么懊丧,但他有时觉得这样的她…… 很乖巧。 卢象昇觉得自己大抵是病了。 看她失魂落魄地每日坐在夕阳里等他,他居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快意和安心。 她越来越经常地流露出紧张惶恐的神情,总是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袖。 但他还是努力让神思清明过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他买来一只母猫。 春风吹得她蒙眼的丝绦轻轻飘荡,许凝的脸色终于有了笑意。 她摸着猫问卢象昇:“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有橘黄的斑点。” “那……叫她绣虎吧。” 绣虎温顺地卧在她的裙下,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莳花馆内。 楼下一片纸醉金迷、人声鼎沸的嘈杂,楼上的某间绣房之中,却是另一方小小的天地。 焚香缭绕,娇鸾身着一件简单的烟青色纱袍坐在床边,头上只有几根朴素的钗饰,清丽脱俗。 她紧张地看着面前正在闭目祷告的罗雅谷。 他今日身着洁白司铎袍,跪在地上,在胸口缓慢地画着十字,低声虔诚地祷告: “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阿们。” 他睁开眼睛。由于个子太高,就算跪在地上也能平视坐在床上的娇鸾。 他站起来俯视她,热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亲爱的小姐,我已经祷告完毕。今天我们讲马太福音一章十七节—通过基督的救赎建立上帝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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