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极了的张溥、李若琏和王世德大快朵颐,与卢象昇和署衙副将们相谈甚欢,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安顿好众人之后,卢象昇步履沉重地踏入许凝的卧房。 她果然没睡。 月色倾泻在她如瀑的黑发上,她正一边轻轻拍着熟睡的仲钦,一边浅浅地唱着哄孩子的歌谣。 “…… 盂兰盆节之前, 雪已经轻轻飘了 孩子也在哭, 盂兰盆节到了 有什么高兴呀, 没有新衣服 也没有腰带, 孩子总是哭 守着他更辛苦, 一背就是一天 越来越瘦了, 真想尽快走出去 离开这个地方, 那边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那边能看到 父母的家呀 ……” 她的歌声哀伤泣血,如梦似幻。 卢象昇心如刀绞,他缓缓半跪在床边,头枕在她的腿上。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鬓发,指尖停在他的胡茬上。 他感受到,她在重重地叹气。 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抬头,看见她破碎颤动的双唇。 他的大手插进她的五指,把她的右手按在榻上。 “这次……能不能不走?” 许凝感觉心里的一把刀缓缓搅动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着,瘦削单薄的锁骨和肩胛骨起伏。 那半瓶晶莹美丽的水银,沁入她的经脉,流动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永不止息。 “我答应他……卖身为他的雇奴。” 卢象昇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太祖朱元璋有规定,平民百姓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契约或者雇佣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边疆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家丁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其实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变成法律认可的收养关系,按照儒家三纲五常,义子义女不能随意自立门户。 敢擅自逃跑的,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雇奴介于良贱之间,不良不贱,又良又贱。雇佣期间为贱,依附于主家,地位连家奴都不如。只有雇佣契约解除,才可化为良民。 雇工不被主家视为自己人,因此往往苛刻对待,就连家奴都能欺负他们。但不必更改祖宗姓氏。 理论上,雇佣期满,雇工可以自由离去。 不过在现实当中,雇工必遭主人苛待,根本存不了什么钱。没有经济能力,当然谈不上自立门户,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家奴。 程宿说过:“你不愿意做我的妾、我的妻子,如今落得连娼妓都不如的地步。” 他说:“你要付出代价。” 他一直说到做到。 暮春的风不再凛冽,但卢象昇觉得身处冰窟。 他把手心掐出了血。 “我要去辽东杀了他。” “我卖掉的是许凝......不是许衍。” 许凝捂住他的嘴,神色哀恸地摇头。 “你是……畿南三百万百姓……衣食所系。” 他颤抖着,声音是悲痛的低吼:“我如今……竟要典妻搏一个爱民如子的名声吗?” 她从床沿滑落到地面,跪在他面前,眼睛里流出混着血丝的泪水。 “对不起,把你卷进我的命运……这一切都怪我。” “我不该……影响别人的生命……” 她攥紧他的手掌,贴在自己心口。 他感受到她不规律地震颤着的心脏。 “不管做什么,且放心大胆地去做,不要再怕弹劾。” “我会为你……杀宿仇、扫尘碍。” “在我脏的时候,求你不要爱我。” ---- 请打开音乐软件开始播放《竹田の子守呗(京都府民謡) (竹田摇篮曲)》
第108章 玉龙 许凝回到了京城。 张溥对卢象昇治下的三郡赞不绝口,写出了整整三十页见闻录,详细描述了卢象昇备兵的细则、人员建构和具体施政之策,对他”精兵合兵“与”因粮输饷“的治理方针大书特书。 经由吴梅村的润色,他的三郡调查报告被浓缩成一篇洋洋洒洒、慷慨激昂的雄文。 不过一个月,这篇雄文就已经在传遍了京城复社诸子,一时间洛阳纸贵。 又过了半个月,这篇文章被御史们呈上了御览。 于是许凝第一次在金銮殿见到了崇祯。 殿试时,她和张溥、吴梅村没有一个敢抬头。 《明清遗书》记载“太子为人白皙而美,善应对,其足骭骨皆双”,似乎遗传了其父肤白的特征。生活在明末清初的陆圻所撰《纤言》记载“太子年可十七八,履云冠,绿绨袍,白纤缟袜,风姿龙采,纤好白皙,截发类头陀,手爪似春葱,语言若震洞箫,见者疑为神仙,自非寻常佳公子所及也”,俨然一幅美少年姿貌。 崇祯是个温润和善、唇红齿白的青年,和她同岁。 许凝看到崇祯,百感交集。 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君父…… 历史,波诡云谲、变幻莫测,它提供了帝王们驰骋的舞台,让他们施展才干,但时机稍纵即逝。消失了的历史,再也不可能重新作一番演绎。 他励精图治,自律甚严,但求治之心太切,但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他深知用人为第一要务,不拘一格起用人才,但人人都说他用而不专,从阁部大臣到封疆大吏,更调频繁,惩处随意,搞得臣下畏首畏尾,离心离德。 他勤于理政,事必躬亲,常朝从不停辍,召对时时举行,十七年来未稍懈怠,但人人都说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及至魂归煤山,陪他而去的只有贴身太监一人,愿为他的社稷殉葬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一个并非亡国之君的亡国悲剧…… 在后来的四百年里,无数围绕着这位君王的攻击、赞扬、痛心疾首、褒贬不一轮番上演。 但是现在,这个年轻的帝王眼神关切地问她:“爱卿之父可为广宁参政许知章?” 许凝鼻子一酸,伏地哽咽:“回禀皇上,正是。” 崇祯长叹一口气:“天启年间,阉党当道。你父亲实乃我大明忠臣,朕本想荫他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未曾想爱卿不坠青云之志,自强不息,竟已做了翰林。” “臣……感念皇上旷世恩德。年少时……臣时刻谨记父亲教诲,读书求学未敢一日怠惰,只想取了功名之后,为冤死的父亲挣回清白。” “朕听闻你在工部,忧勤惕励,礼部尚书徐光启说起爱卿为国铸剑之语,朕深感之!” 许凝从来对皇权社会没有好感,但听到这话不由得热泪盈眶。 “朕看了一篇文章,大赞爱卿的妹婿卢象昇素有治兵之名,爱卿以为如何?” 许凝收敛心神,详细补充了卢象昇“寓战于守”的策略。 起义皆由饥饿引起,义军为逃避镇压被迫流动作战;义军队伍在辗转流动途中,当地饥兵也纷纷加入。这正是民变难以肃清的根本原因。正如卢象昇所言:“而兵民之相继从贼作贼,其故皆起于求生。夫生死之关,则居食两字尽之。” 崇祯四年,“时寇氛日甚”,卢象昇视察完辖区后,主动构建和完备了针对义军的防御工事,具体措施有: 第一,在城镇地区,“缮城郭,修守具”。卢象昇认为,城池坚固、器械完备是“靖寇”之关键。于是,他令各辖区属郡,务必修缮城池,加固城墙;并铸造兵器和守城器械,加强防备。 第二,在乡村山区,“相形势,高立堡,洼为池”。卢象昇因地制宜,在辖区内根据地势的高低险夷情况,在高处险要之地,建立山寨城堡;在水洼之处,挖地为池,也可辅助“扞御”。他还为山寨装备充足的守备工具,如铅子、火药、铳炮等物。若敌来,则鸣炮为号,民众皆上山迎敌。 第三,战时财物的集中管理。鉴于普通村落难以抵御义军的肆虐,家里积蓄往往充当了敌人的战利品,卢象昇规定每家存留可供十日使用的财物,“计使民自为守,度可相距十日”。这是一种战争时期的临时应敌之策:官府统一贮存各家户余财,以后再按量配给发放。此策实际就是对义军实行坚壁清野,以期实现令敌不战而退的目的。 卢象昇曾说:“本院昔备兵畿南,躬自入山,相度形势,择各山之顶平而四面陡峻,但有窄路可攀缘以上,及水泉可汲者,令附近三五里或十里内居民编成十家牌规则,将粮食赀财搬运其上,于中再选壮丁,各备器械,仍给以火药、铅子、铳炮,贼来即放炮为号,各上山寨防御。至于平地村集,则小村归并大村,掘深沟,筑堤堑,合力以守。行之数月,贼既不能杀掳人民,不能抢掠食用,然后以官兵随处奋击之,群贼望风他遁,保全三郡生灵,此已试之成效也。” 除了政绩,许凝还强调他“宵衣旰食,刚直特立,不畏宵小,鞠躬尽瘁。” 言尽于此,她终于流下泪来。 崇祯沉默半晌。 大殿中更漏声声,沉檀烟缕丝丝飘散。 崇祯拿起来那封长赋念道: “公深沉有大略,即之温温儒者。顾独精悍,便骑射,性能劳苦。蹋阵雄呼,万骑辟易,虽古名将无以过。贼詟公威名。” “金泉再合平滦,龙纪重开安喜。卢河驼岭,顿还孤竹清风;鹿角龟湾,复见窟山明月。夹碣石而标汉帜,挽天河以洗胡尘。万马骄嘶,一战奏合围之势,六骡宵遁,三方成破竹之形。立绥士女于元黄,尽脱生灵于汤火。此皆我皇上以有征神略,运不杀仁恩,故内决胜于成谟,外握奇于独运。河山大地,基隆百二金汤,日月金汤,明备三千礼乐。万姓仰光扬之武,千秋颂赫濯之声。” 这是赞颂卢象昇“战益疾”的石城一役。 “如今京畿贼寇猖狂,只能让他为朕再守一年。” “让卢卿效仿汲黯,尽管刚直切谏,大胆行事。” 崇祯目光坚定,灼灼如星辰。 转天,崇祯下诏赏赐许凝和卢象昇金银帛缎大笔,卢父崑石公被封为承德郎户部主事,去世的母亲李氏和妻子许凝被赠为安人。 许知章被赐祭葬,赠大理寺丞,谥忠节。 她终于理解了那句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第109章 靡艳 一个细雨潇潇的日子,程宿回到了京城。 他在兵部的众目睽睽之下像拎兔子一样拎走了正在工作的许凝。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声张。 人人都知道程将军军功赫赫,但嚣张跋扈,说不定又是孤傲狷介的许衍哪里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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