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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风雪稍停，许凝在城墙上校准完了火炮，朝北方望去。 本来正在雪地里翻滚的吠云兴冲冲地钻进她的怀里，热烈地舔她的手掌。 她搂着吠云毛茸茸的脑袋说：“你看，往北一千里就是我最开始的家。” 长白山因其主峰上的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素有“千年积雪万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的美誉。 长白山山脉，东起乌苏里江，西至黄海之滨大连旅顺，哺育了天池三江——鸭绿江、图们江、松花江。 她的家，在长白山下的珲春。 珲春位于吉林省东南部的图们江下游地区，是中国唯一地处中、俄、朝三国交界的边境城市。东南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接壤；西南以图们江为界与朝鲜咸境北道隔江相望。 从珲春南部的防川沿图们江而下，便可进入日本海，三国相连，五国相通，素有“雁鸣闻三国、虎啸撼三疆”之美誉的铁壁防川就在那里。 她的家很有珲春特色，她的曾祖父就是俄罗斯人。 看过曾祖父父亲的照片，许凝觉得他长得有点像……斯大林。 十月革命爆发以后，大批白俄势力以及普通难民涌入中国边境地区，曾祖父的父亲是沙俄骑兵团团长，从海参崴偷渡到珲春口岸，在中国安了家。 故国已逝，所以他们家禁止说俄语。 她父亲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但还是颇是有些高鼻深目的斯拉夫人种特征。 到她这代，除了灰蓝色的瞳孔和稍高一点的眉弓和鼻梁，已经能完全融入汉族了。 小时候过年去乡下串亲戚，大姑奶奶常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以后还是得找汉族结婚，小孩儿会长得好看点。” 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想当中国人，融入中国，厌恶别人喊她“毛子”。 客厅里挂着的，一幅是主席画像，一幅是1965年政府颁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许可入籍证书》。 严厉的爷爷……厌恶她的父亲。 也许是厌恶父亲始终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也许是厌恶他娶了举止有些轻浮的母亲。 老矿场工人的骄傲作祟，祖父人生的最后三年，没跟他唯一的儿子说过一句话。 归属感。 是的，她所有的家人都缺乏归属感。 但那其实是一种类似于盐的事物，如果没有，人将陷入一生的惴惴不安之中。 祖父、曾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回过俄国。 后来她上大学的时候，学到了一个词语——创伤的代际传递。 一个家族里，伤痛甚至比基因更加顽固，一代代传递下去。 她是一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的孩子。 她想起从小跳到大的高丽舞。 无数个家族，就组成国家。 血和痛，会沉淀、凝结在后代的呼吸里，像她身体里的水银。 滉漾璀灿，陪着她直到死亡。 “下雪了啊……” 她抬头看向天空，用大氅裹住吠云，静静地等待雪花落满肩头。 吠云轻轻地舔了一口她的侧脸。 很痒，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117章 苍峦 许凝每日沉迷于在城墙上记录炮台的监测数据，以及看日出日落。 她经常在城墙上一呆就是一天。 从天光照耀苍峦，到西照残阳如血。 她下意识把唇咬出了血，一遍遍喃喃地背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风雪如沙。 城墙塔楼上，祖大寿看着一遍遍在城墙上徘徊的许凝，神色复杂。 “平远……” “我觉得你还是有点过分了。” 程宿眼神晦暗地盯着她单薄的背影。 “她……比在京城时候的状态好多了。” 确实如此。 在塞外无尽的风雪中，在生死的间隙，她的力量反而莫名地重新生长出来。 夜晚烛火昏暗。 程宿裸着上身，静静地看她伏在书桌旁边誊写数据。 许凝毫无察觉。 她喝了一口水，感觉嘴唇里火烧一样地疼。 明明是冷水…… 她狐疑地用手指摸那块疼痛的地方，却摸到了肿块一样的东西，血顺着手指流下来。 她正茫然地看着手指上的血，程宿已经上前将她的椅子整个转过来。 他半跪在地上平视着她，不由分说地捏住她的双颊，把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 许凝瞪大了眼睛。 “检查，别动。” 他关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在她双唇的黏膜和牙龈、舌头上游移，最后触到了舌根。 温热、柔软、潮湿、嫣红…… 她条件反射地干呕，含住了他的手指，差点咬伤他。 许凝眼眶里立刻布满了血丝，生理性泪水滚滚滴落。 程宿双眸一沉，暗金色的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粘液腺囊肿。” 许凝喘着气摇头，“不懂。” 他重重叹气，手指抚摸着她干涸但鲜红的嘴唇。 “告诉过你不要咬嘴唇的，咬多了就会这样。” “我……我忍不住……” 他眼神再次如同手术刀一样锐利，“你这是典型的焦虑刻板行为。” “动物园里被圈养的熊和老虎都有刻板行为。” 许凝耳根红透。 “别再解剖我了……” 她觉得这比当众猥亵她更羞愤难当。 程宿神色淡漠地轻笑。 “‘化成灰都认得出来’这种话，可不是空话。” 他捏上她的下巴，声音阴戾而清冽。 “你身体的每一个尺寸，我都探索过无数遍。” “我比你更熟悉你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和血……” 许凝面如土色，吓得推他，颤声道：“你别……” 他却好像来了兴致，一只手把她锢在椅子上，另一只手在她的腰上游走。 “你比常人多一段肋骨，这是常见的骨性畸形，指腰1椎体形成的肋骨，较多见于女性，这段多出来的四厘米腰肋与第1腰椎横突形成关节……所以你总是腰疼。” 然后他摸向她的右小臂：“左肱骨近端内翻轻微变形，所以你用右手提重物会疼，强化了你的左撇子倾向……” “而左撇子，患有精神分裂症和分裂情感性障碍等精神病性障碍症状的病人所占比例更多……” “这是因为，左撇子们主要受右脑指令行动，因此其右脑的发育程度远高于左脑。对于接收的外部信号，右脑常会先于左脑发出信号，从而使感性反馈第一时间发出，情感浮动较为剧烈。” “这也刚好和你的成人ADHD症状互相印证。” 许凝脸色涨红。 这已经不是解剖，而是凌迟。 她羞愤欲绝地挣扎着，“你……你的病也很严重……” “不止。我是是边缘型人格障碍，而且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程宿的眼神淡漠而平静。 “我是故意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许凝全身颤抖，说不出话。 他站起来，俯视着愕然失色，蜷缩在椅子里的她。 程宿怜爱地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比你，更熟悉你自己。” “不要跑，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隔日，祖大寿跟他们说监军太监王应朝会来视察锦州防务。 崇祯四年九月，朱由检惩处袁崇焕的家属，把他们流放到云南广西府维摩州。 作为一个反衬，他宣布派遣乾清宫管事太监王应朝前往山海关、宁远，其余几个心腹太监前往蓟镇监军，监视各镇粮饷兵马及边墙抚赏。 王应朝身衔皇命出关，颐指气使，一天内连上六疏，奏讨官军马匹勘合，都蒙皇上允准。吏科给事中熊开元针锋相对地上疏，希望皇上收回成命，停止派遣内臣，以统一边关事权。 朱由检全然置之不理，批驳道：“遣用内员自有裁酌，不必过为疑虑。” 有人对朱由检此举作这样的评论：“帝初即位，鉴魏忠贤祸败，尽撤诸方镇守中官，委任大臣。既而廷臣竞门户，兵败饷绌，不能赞一策，乃思复用近侍。” 许凝神色凝重，她明白，肯定又是派外行指导内行的经典戏码。 唉，忍忍就好了。 ---- 他真的有大病啊啊啊啊啊啊 我真得缓缓 不能让他占据我的脑子
第118章 难说 又是寒风肆虐、黑云欲摧的一天。 只燃了两盆炭火，聊胜于无，锦州兵备府署衙内冰冷无比。 王应朝坐在上座，身着精致华贵的蟒袍还是冻得哆哆嗦嗦。 这个瘦弱的太监语气十分不快：“我乃圣上派遣而来，巡抚大人连一盆炭火也不舍得多加吗？” 祖大寿嗤笑一声。 “军费紧张，王总管且忍忍吧，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王应朝脸色黑了下来。 “圣上说了，先帝在时，先年有大工，有魏忠贤的生祠，多少钱粮，无日不进益，有发有余。今大工完了，生祠毁了，如何不足？前日又撤了各处内镇，便该有许多钱粮下来，那里去了？” 他凛然振袖：“我看都是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奢侈无度，平日里不知节省，单单给我下马威！战术处处受后金掣肘，又节节败退，堪称无能！” 风雪呼啸，许凝听得到祖大寿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他声如洪钟：“王总管若这样论断，本院也无话可说。不如我就此解了这印绶与你，由王总管替我好生照看锦州。老子这条命，打仗已经打得腻了！” 王应朝的嚣张气焰顿时消失了。 不过说起来打仗……来到锦州城一个月，许凝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明军的主动出击似乎变成了家常便饭，每天打卡上班下班，去后金劫掠一点财物马匹后消停几天，等待后金的一小队人马来到城下装模作样地喊开门，明军就会同样装模作样地开几响空炮。 每隔几天就会上演这样一场默契十足的表演赛。 她困惑地问祖大寿：“为什么？” 祖大寿也很无奈：“大明没钱没粮，其实后金也没钱没粮。大冬天的不容易。” 抢来的一点东西，那必然要大书特书成“某某日大捷，”“军心极大振奋”。 “鞑子也知道，所以每次都装聋作哑。说是去劫掠，不如说是去探囊取物，大家和和气气过一天是一天。” 祖大寿叹气，“对了，每次他们来，只许打七八炮就足够了，可别多打。真没钱折腾。” 很讽刺，许凝有点想笑。 诡异的平衡。 说到底，双方都只想熬过这个冬天，活下去而已。 思绪回到当下，王应朝为了缓解尴尬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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