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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身陷囹圄的林从周席地而卧。 他神色平静，褴褛的衣物上布满血迹和污泥。 许凝长久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前辈为何……” “孙元化一死，火炮之事会被永远搁置。我别无选择。” 是的，没了孙元化在登州的基地，竭力推广西学的徐光启一去世，朝堂上不会再有人支持研制新火炮。 甚至连保证现在的产能都不一定了。 户部已经很久拨不出银子。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话从来不掉书袋。 “我知道你是女子。” “不想做官的话，好好回老家过日子吧。” 许凝一滞。 “不，我调任工部了……我想继续坚持……” 林从周站起来，缓缓靠近她，眸子里充满了……绝望到极致之后的麻木。 “没有意义了，孩子。” “但我不后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应该’这种事情。” “大明人，总喜欢写绝命诗。我上辈子写了，这辈子就不写了。” 许凝流下泪来，颤抖着说不出话。 两人陷入死寂的沉默。 “我想唱我们当年在联大的《知识青年从军歌》。”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声音很轻很轻，许凝却听得字字分明。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许凝泪流满面。 “前辈，这就是……代价吗？” “不要为我上疏。” “这辈子留了全尸，我很满意了。” 他轻笑，“我教过很多人。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你会比我，更优秀。” “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130章 洪流 许凝心神恍惚。 林从周死在一个杨柳抽芽的嫩绿色春日。 她总是去原先的工部军器局里。 空空荡荡，满地图纸。 她辨认出自己的笔迹……那是她多年前熬瞎了眼睛画的图纸之一。 看来是他们搬得急……又或许是，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她无意识地咬着那块金子在空房子里踱步。 看着墙角的蛛网，她失神地想起《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笑得流出眼泪，恸哭失声。 为他人做嫁衣裳。 是的，熬瞎了眼睛做出来的火炮，如今在后金人手里做得如火如荼。 户部果然不再批下任何研制的款项，甚至不再允许采购石墨。 就这么……结束了。 运气果然一直很差啊。 也许程宿说的是对的？ 真的一点都改变不了吗。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李江陵死的时候，她疯狂地想要逃避。 但林从周死后，她更多地感到迷茫。 是的，空空荡荡的迷茫。 她已经知道，世上并不存在一个让她可以完全躲进去的巢穴。 如今换成了她站在历史洪流之中的礁石上，满眼悲怆，不知何去何从。 但事情总要有人干。 刘荣嗣从工部可怜的预算中，拆东墙补西墙地给她拨了些资金出来。 他要她改良如今的佛朗机炮。 佛郎机炮是一种后装滑膛加农铁炮，由炮管、炮腹和子炮三部分组成。 开炮时，将事先装好火药和弹丸装入子炮，随后把子炮放了炮腹，用炮管上的准星和照门瞄准后，引燃子炮火门发射弹丸。 与常见的火炮不同，佛郎机炮的炮腹粗大，炮尾有舵杆，方便炮管转向。 佛郎机炮的特殊结构，具备了诸多优势。首先是射速快，由于采取了弹炮分离的设计，佛郎机炮射速快。 重型佛郎机炮“无敌大将军”配有三个子炮，据实操测算，前三炮总共花费了不到20秒。 其次散热快，佛郎机属于后装炮，炮管前后相通，加上炮壁薄，增强了持续射击的能力，同时降低了火药自燃的风险。 第三，安全性高，子炮的火药容量恒定，避免了炸膛的风险。最后是炮管寿命长，由于子炮承担了一定的膛压，无形中延长了炮管的寿命。 明朝获得佛郎机炮之后，开始进行仿制和改良，先后开发出舰炮，城防炮、战车炮、野战炮、步兵枪、骑兵枪等火炮，大小不一，种类齐全，总数达三万余门。 嘉靖末期，佛郎机炮已经成为明军的主力装备之一。明末，明军冷热兵器的比例达到3：1。 佛郎机炮尽管性能先进，普及率高，但存在着设计上的先天不足。 受到当时技术水平的限制，佛郎机炮的子炮和炮腹之间气密性不佳，导致火药气体在炮腹外泄，造成火炮射程较短。在敌人骑兵高速冲锋时，不足以压制对手。这为后起之秀的红夷大炮提供了契机。 也就是说，佛朗机远不如红夷大炮先进。 类比一下的话，相当于一个研究火箭电传系统的工程师跳槽到了某个快被市场淘汰的丰田车型生产线。 不过许凝还是敏锐地意识到，佛郎机炮和红夷大炮并不是竞争关系，而是共生互补的关系。 表面上看，红夷大炮性能胜过佛朗机炮一筹，其实它也有短板。 红夷大炮质量重，不利于机动，只能作为定点火力支撑点使用，而且红夷大炮是前装炮，射速慢，无法持续射击。因此，两款火炮快慢搭配，注重射程的同时，兼顾机动，扩大火力覆盖范围，可以形成完整火力体系。 “有利的条件和主动的恢复，常常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再坚持一天。 一天后，可以再坚持一天。 这样的话，会发现自己可以低着头走很远的路。 春天漫长而煎熬。 没有雨水，一滴都没有。 二月初五，农民军攻陷兴山，杀知县刘定国。 二月二十八日，张献忠等十三营义军自河南、商洛西出武关进入汉南。 三月二十六日，黄冈发生5级地震。 三月三十日，罗田发生5.5级地震。 四月，山西、陕西大饥。
第131章 魑魅 用了两个月，许凝在在资金用光之前，交出了改良图纸。 整整两个月里，她殚精竭虑，保持着极大的工作强度。 除了火炮，她什么也不想。 交给刘荣嗣图纸的那天，她静静地一个人回到了翰林院。 她从文渊阁浩瀚的书架上取出一叠纸。 这是，一年之前弹劾卢象昇那十八个人的资料和行述，张溥一直在借用复社的庞大力量为她搜集着。 然后她开始写奏章，写的时候，流出的滴滴血泪晕染了纸上的墨迹。 她把这些弹劾的奏章交给杨廷麟，沉默着走回了卢府。 她开始下不来床。 夜晚，她长久地处于木僵状态，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奇怪的回忆。 情绪如同滚滚的浪潮将她吞没又送上浪尖。 她不想吃饭，遑论沐浴。 眼前出现了一具银色的骷髅，和一只狰狞可怖、鲜血淋漓的罗刹鬼。 银色的骷髅跳着舞念：“骷髅啊骷髅！一旦无常万事万事全休，想是前生总欠修，广愆尤光阴迅速顷刻顷刻难留，奉劝人生急早修莫悠游。早求解脱同赴同赴瀛洲……” 而罗刹鬼狞笑着唱：“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灭……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出家念佛。” 她心里知道，这是抑郁，应该是抑郁的中末期。 可能自己的死亡已经临近。 但她还是挣扎着坐起来，平静地看着那跳舞的银色骷髅和狞厉的罗刹鬼。 然后她冷冷地说。 “滚。” “去你们妈的。” 听了这粗鄙之语，银色骷髅不再跳舞，罗刹鬼也不再唱歌，都怔怔地看着她。 银骷髅缓缓伏在她的膝盖上，而罗刹鬼蹦上了床头。 骷髅声音关切：“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罗刹鬼鲜红的舌头舔上了她的脸，黏腻的口水有浓重的血腥气。 但黑身红发绿眼的罗刹鬼突然变成了程宿的声音。 他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他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许凝无名火起，厉声大喊道：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我杀了你们这帮魑魅魍魉！” 心脏又开始剧烈地不规律地跳动，她额头青筋暴起，身体渐渐瘫软下去。 院中玉兰的幽香缓缓流入厢房。 文华殿内，焚香缭绕。 今日给崇祯日讲，文震孟选择了“仁暴之辩”。 他从张巡守睢阳说起，这是相当惨烈的一件事。 当时睢阳被安禄山的叛军包围，粮食吃光了，就开始吃马，马吃光了，就抓老鼠吃。老鼠也吃光了，张巡就把他的小妾杀了，给士兵吃。 小妾吃掉了，就开始“括城中妇人食之”，女人吃光了，就“继以男子老弱”。 最后城破的时候，睢阳城里只剩下了四百多人。 这样的残酷也并非没有意义。张巡在睢阳把叛军拖住了将近一年，叛军才没能够进攻江淮，算是屏障了东南地带的安全。 而城破后张巡自己也慷慨赴死，毫无难色。叛军首领用刀撬开他的嘴，发现里面的牙齿只剩下三四颗，应该也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 历代对张巡的评价都很高。最有名的称赞者当然是韩愈，但其他人也很多。 比如宋祁在《新唐书》里就称张巡是“烈丈夫”，甚至说他“与夷齐饿踣西山，孔子称仁，何以异云”，上升到了孔子的高度。 明朝的敖英在《东谷赘言》里说张巡是“孤忠大节无可间然者”，小人们拿他杀妾食人之类的事情做文章，纯属妖言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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