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殷义不依不饶地继续诅咒,“你蒙在鼓里,认贼作父,还对那娘仨儿上赶着孝敬,甚至甘愿替罪,自毁前途,现在沦落到如此下场,有没有后悔?倒是那老东西,阴差阳错竟然被你给弄死了,只可惜,作为代价,你也杀了对你一向关照的大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人生到此凄凉否?” 薄殷义狂笑不止,仿佛自己残缺的面容和身体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后悔?”无边的静寂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吟。 薄青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忽然睁开,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捅入薄殷义心脏。 “我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直到薄殷义的血流干,薄青城的手还握着匕首。 无论是他插进别人身体的刀,还是插在他自己身上的刀,都似乎已经与他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大火蔓延过来,薄青城的梦里,漫山遍野都是海。 也是这一夜,当许青窈被商媚拉着跑出山寨的时候,唯一看见的,只有大火。
第125章 谁也没想到, 今年冬天的雪会来得这样快。 一夜北风过后,淮安城笼罩在大片苍茫之中, 漫天飞絮, 琼楼玉宇,薄府门前,一个穿着狐裘的女子, 手里抱着暖炉,正在檐下望雪。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小厮上前又提醒一遍。 果然, 雪地里停着一驾青篷马车,顶上落了一层薄雪。 骏马喷出鼻息, 顷刻化作股股白烟,云娘看一眼, 说:“雪天路滑, 要不坐轿子吧。” 许青窈终于回过神来, 神色还有些苍白, 轻轻摇头, “就是因为路滑, 怕摔了轿夫,才选马车。” 云娘道:“夫人心思不该这么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 又是大病初愈, 再这么下去,越发要伤身。” 许青窈虚弱地笑一笑, “你也知道, 我的心是闲不住的。” 在云娘的搀扶下,许青窈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坐进去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稳。 车内倒很宽敞,角落里放着一尊錾花铜胎脚炉,银丝炭燃得极旺,烘得整块宝塔纹羊绒毯都要烧着了似的。 小榉木案上青花瓷碟内,几个橙子都是新近破开,空气里弥散着冷冽的清香。 “墨少爷听说您要出门,提前备了这些。”云娘说。 “他如何知道?”许青窈顺口一问。 云娘掩唇而笑,“反正我可没说。” 许青窈手里握着一个橙子,低头若有所思。 云娘问:“雪下得急,您何必现在就去呢?” 许青窈掀开窗帏,朝外面苍茫的长街看去,声音被冷风那么一吹,似乎也冻上了几分,显得沉静清冽,“我倒想问老天爷,何必偏偏在今天,将雪下得这样急?”难道它不知道今天是商媚离开淮安的日子吗? 商媚这个名字,是上次在蓝函关被囚期间,玉娘告诉她的,她说这才是她的本名。 马车很快驶进玉器巷。 叩过门环之后,竟然不见人应,片刻之后,从隔壁门里出来一个红衣女子,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英朗的汉子。 许青窈循声望去,见是商媚,先是一惊,当看到男子,露出了然神色,随即又郑重地颔了下首。 正是这位近邻,在商媚被薄殷义掳走之后,一路跟踪,乔装改扮混入船队,最后又买通山寨送饭的老媪,才在蓝函关择机救出二人。 许青窈自知是沾了这二位的光,感激之情难掩。 男人却有些面薄似的,很客气地回过礼,然后退了回去,透过门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整装好的行囊。 商媚打开自家大门,许青窈在一旁打趣道:“原来你们不住一起。” “本来就是邻居,再说,哪有没过门就住进别人家里的道理。” “说得也是,是我唐突了。”许青窈说完这句,话锋一转,谑道:“所以,打算什么时候过门?” “今天应该不行。” 两人都笑起来。 说着进了里院,屋内没有烧炭,显得有些清冷,地上放着大箱小箧,成堆竹笼,全都装得满满当当,连床上的被褥都打包卷起,亟待奔向新居。 商媚扫视一圈,忽然作起物是人非之叹,“这院子,并着这些东西,都是那一位的,没想到……” “哪一位。”许青窈定声道。 商媚诧异,忽然觉得冷,仿佛满屋的房梁四壁都消失了,自己正曝于荒野,不过她顷刻就明白,对方显然已经彻底遗忘了那段混乱古怪的日子。 这样……也好。 外面雪花纷纷扬扬,天与地皆白。 许青窈忽然开口:“等雪化了再走吧。” 商媚知道这是挽留之意,却无能为力,只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听说南王叛军已经攻到金陵,再迟就走不了了。” 许青窈面露隐忧,“你一个人去?” 商媚朝隔壁努努嘴,“山阴县有个大户宗亲的村子要迁到北边去,我们跟着一路同行,也算有个照应。” “那我就放心了。”许青窈点点头。 商媚又试探着问:“你不打算离开吗?” 许青窈说:“你先去吧,我留在淮安还有些琐事。” 商媚深深看了她一眼,“行。” 窗台有个藤盒掉下来,打断了两人的私语,朝窗外看去,沉默寡言的男人已经将行李全都装上了车,现在正蹲在地上喂马吃料草。 许青窈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羞涩的男人,竟然也能以身犯险,卧底在狼窝里,照料她们一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商媚看着男人来回忙碌的背影,悄悄挪过身,附在许青窈耳边道:“其实刚开始这男人是我骗来的,我怕哪天遭遇不测,才故意搭上他,好有个帮手……” 许青窈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怪不得你在船上时,一点都不害怕,原来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说完眼神瞥向男人,“他知道这点吗?” 商媚说:“他以后会知道的。”说完拍了一下许青窈的手背,“好了,天色不早,差不多该出城了。” 箱笼收拾干净,许青窈爬上马车,顺势与商媚同乘,一直将人送到城门外。 长街静寂,十室九空,百姓为避兵乱,都逃去外地了,满世界只有雪花飘落的簌簌声。 中间经过漕运总督府,看着那方偌大的烫金牌匾,商媚忽然感慨颇深地说:“那时候谢谢你代替我。” 差点她就被姓薄的抬进这总督府,送到太监床上去了,后来事情生变,她侥幸躲过一劫,可是亲眼看着许青窈上轿,她心里又忽然觉得欠了什么似的,所以后来在船上,她才愿意帮她擦洗背上的伤口,跑的时候拉上她的手。 这话让许青窈有点错愕,或许这事儿本来在她眼里,根本没什么值得铭记的地方,所以她只是很淡漠地一笑,“本来就是我的因果,理应由我去承受,何来代替之说。” 商媚盘腿坐在羊绒毯上,右手手指在膝头跳来跳去,似乎有些紧张,长呼一口气后,说:“不过我也救了你一次,咱们两清了。” 许青窈唇角笑意加深,“这样想才对。” 商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眉眼盈盈地打量她,“你觉得,咱们两个像吗?” 许青窈认真观摩对面的脸,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不像。我比你好看。” 说完自己大约也觉得这口气太狂妄,有些失礼,便补充道:“一点。” “画蛇添足,”商媚眼波斜眄,“何止一点啊,你在我们苑里能当魁首了。” “难得从你嘴里听见这样的话,谢谢你的褒奖。” 商媚有些感动,知她果然是一位女君子,只怕别人听了这话,要以为受辱。 “其实我们是像的,”商媚微笑着说,“怎么能不像呢?那些人是拿着你的画像才找上我,他们以为姓薄的有个心上人,以为你才是替身,可是,我看姓薄的第一眼就知道,替不替身全是胡扯,这种人不会讲什么儿女情长的,果然,人家不上当,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按理说我不应该讲这个话,但是我还是要说,薄青城不是好人,对你却是有真心的,虽然那点真心也不值多少,现在他人又没了,你……” “话太多了。”许青窈漠然打断她。 商媚急着说出口,腔调不由得扬起几分,显得有些干涩,“我想说从前的事,你要放下。” 许青窈定定看着她,“你小看我了。我就没上过心,何谈放下呢?” “那你还把那块刺青图案剜掉?” 许青窈失声。 商媚睐她,“他一死,你还大病一场,差点再起不来,这也是放下了?” 记得在船上,给她疤痕交错的背部上药时,她就教训过她,“伤害自己的人,我看不起。” “要是当初我也嫌弃自己,怎么会等到今天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人活着,就算赢了。” 许青窈回过味儿来了,眯起双眼,流露出审视的意味,“薄今墨叫你来劝的我?” 几天前,薄今墨请来个南疆巫医,替她平复背上的疮疤,据说此人能医白骨,活死人,一双妙手足可令她背上肌肤再现春辉,可是她却拒绝了。 而且罕见地大发雷霆,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大抵造成了什么误会。 许青窈打算解释个明白,于是问:“你知道比痛苦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商媚摇头。 许青窈道:“比痛苦更可怕的,不是忍受痛苦,而是痛苦没了意义,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幸福,痛苦离人而去的时候,也会扯掉人的一层皮。” 商媚若有所思,许青窈自顾自道:“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有时人宁愿忍受更多的苦难,也不愿舍弃原来的境遇,因为你与痛苦缠斗,好像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可是痛苦轻飘飘地飞走了,人留不下什么,就会发疯。” 许青窈垂下睫翼,纤细的手指握住另一只枯瘦的腕子,“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明白了,”商媚表情豁朗,笑地有几分自嘲,“我还以为你……” 赶车的汉子在外喊了一声,“到城门口了!” 许青窈拍了一下商媚,“走了。”然后跳下马车。 商媚忽然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半伏在车辕上,笑着朝她招手,前方披着油蓑衣的男人,冒着大雪扬鞭赶车。 许青窈站在雪地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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