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中,车辙印痕很快被覆盖。 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大火烧得无边无际,从暮春到深冬,她跋涉于荒莽山野之间,火焰灼烧着她的脊背,直至吞噬殆尽。 看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鹅毛大雪,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薄青城确实已经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头顶忽然罩上一方晴空,漫天风雪被隔在伞外,那人说:“回家吧。”
第126章 朔风在窗棂上横冲直撞, 铜炉里银丝炭烧得极旺,火上烤着团团的栗子, 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脚下原来的大红氍毹, 已经换成了蓝地孔雀开屏缠枝莲栽绒地毯,缂丝屏风后,旧有的月洞门式架子床挪进了库房,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八柱六檐双踏雕花拔步床,就连案上的一应花瓶器具,也全都换成了簇新之物。 窗下的一尊青玉觚, 里面点着数支腊梅,此时正值黄昏时分, 外面大雪飘飞,室内疏影横斜, 暗香浮动。 这些东西, 都是薄今墨新近置办的, 连这梅枝, 也是由他亲自修剪插瓶, 家事国事天下事, 似乎没有他不关心的。 许青窈窝在榻上,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薄今墨在门口, 细细嘱咐药的事, 又安顿了好些话,然后就是下楼的脚步声, 渐行渐远。 一直到晚上,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便叫庖厨制了几样清粥小菜, 亲自用暖盒装了送往云深堂。 知道近日他一直很忙,基本都是宿在书房,许青窈不假思索朝书房走去,走到门口,里面传来窸窣声音,原来是薄今墨在会客,听那对话的腔调,大约是个异邦人。 “多谢少主这段时间以来的款待,我明天便要离开。” 薄今墨出言挽留,并说:“当初若不是您的救治,恐怕如今我已然不在人世了。” 巫医神情有些怅惘,从怀里掏出一把嵌有宝石的精美匕首,此物正是他在薄青城的地下暗室寻得,与之同获的还有一具白骨。 “其实我兄长的医术,更在我之上,只是万万没想到,再见时,他已经化为亡魂,万幸的是,如今凶手已死,大仇得报,我回乡之后也对族人能有个交待。” “节哀。” 薄今墨宽慰了几句,又道:“只是希望您能多留几天,我家夫人的病,还需要您把关。” “府上女主人的病,是过于劳累所致,隶属心疾,药石罔替,至于肌肤上的瘢痕,依我看,那位夫人,并不十分恐惧这种东西。” 这位巫医的腔调怪异,但是用词却很精准,甚至可以称得上有趣,听得薄今墨不禁弯了唇角,“你看人倒准。”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讲起朝堂上的事来。 巫医说:“给围困的边疆士兵送去粮草,您做了一件大好事。” 薄今墨道:“我也只是顺势而为,多亏您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助我方赢得先机,才能破了沙船帮的诡计,叫漕粮顺利抵达军中。” 巫医道:“这么说来,还得感谢那位九千岁的干儿子,若没有他这个内官在其中垫背,当今皇上怎么会咽下这口哑巴亏?” 话头一转,又颇为自得地说:“那人被找到时就已奄奄一息,我们强行为他续了几个月的命,也算仁至义尽。” “只是那幕后之人,多番行刺重臣,阻碍海运,实在可恨。” “那帮家伙狗咬狗,恐怕他们也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数。” 九千岁的干儿子? 许青窈一时愣住。 寒风自廊上呼啸而过,在明瓦窗上发出凛冽的声响,室内两人的对话忽远忽近。 饶是之前早有猜测,此刻真相摊开在她面前,还是未免一阵骇然。 许青窈联系之前的所见所闻,在心里细细地梳理了几遍,终于理出了头绪。 原来薄今墨受伤后,被这位南疆巫医所救,两人一个要结为同盟,设计截下重伤的提督太监,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其间薄今墨堪破沙船帮的阴谋,并设局将计就计。 在薄青城的船队离开淮安后,薄今墨当即启程赶赴蜀地购买一批糙米,以漕粮之名运到京城,仓场侍郎见上等白粮忽然变为成色粗滥的糙米,不敢作主验收,只好上报朝廷,事情曝光,朝野震动,引发多方角力,最后以负责本次漕运的提督太监“自裁”告终。 生米能煮成熟饭,下等糙米却不能容于皇室,外加北地军情紧急,顺水推舟,这批杂粮便被运到辽北充作了军草。 而那批蓝函关截获的白粮,如今作为战利品,已然启程北上,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至此,海运任务圆满完成,边疆粮草告急之困也得以纾解,可谓一石二鸟。 至于薄青城背后的南王,大约知道自己野心暴露,时日无多,便铤而走险,率军北上,试图逆转江山改换门庭。 这才有了如今烽火连天十室九空之乱。 门响了一声,那位巫医走了出来,许青窈赶快掩入角落。 见人走远,她这才敲门,里面很快应了一声,“进来。” 少年正扶袖站在桌边研磨,见是她,眼睛亮起来,很快地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许青窈把食盒放到桌上,“我来给你送点宵夜。” 许青窈低头打开盖子,顺着烛光,见白玉梅花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封面已经上了火漆,看字是要寄给他的师兄贺昳的,此人上京述职,一去不返,薄今墨大约是催他回来商议对抗逆军的事。 薄今墨将信收起,交给前来的徐伯,“这封信走公文驿站,加急。” 徐伯点头,“知道了。” 出去时,经过许青窈,砚台忽然被碰到了地上,许青窈蹲身去拾,薄今墨已经捡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徐伯离开前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事要同她讲,最终却也只是揣好信,沉默着出了门。 徐伯走后,薄今墨摆好饭菜,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头,提箸尝了口,眉头轻轻皱起,不过很快又展平,许青窈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面,提着这盒子吹了很久冷风,急忙拦住,“饭菜有些凉了,我去重新热一热。” “不用,我吃。” 说完便捧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里面的汤。 喝完后,放下碗,又把炭盆端到她脚下,炭火烧得通红,立刻有暖意从裙边升起。 对上许青窈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外面太冷,你站久了,脚底会凉。” 许青窈心里一沉,彻底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试探道:“你知道——我在外面?” 少年扬颈望向窗外,许青窈循光而去,外面竹影交错,灯影重叠,雪光把暮色之下的庭院照得刺亮。 “既然你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我也就不必隐瞒,反正迟早都是要讲的,”薄今墨说着从柜中取出一张面具,“这一个,你应该见过。” 许青窈看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很淡定地说:“其实我早有怀疑,一个太监,要女人就很奇怪,结果收了不用,更奇怪,纵然是因为那么一只公的三花猫受到冒犯,也有点太突然……” 少年修长洁白的脖颈上,不算特别突出的喉头上下滑动,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她,像是有万千言语要说,须臾又止在唇边。 “你胆子太大。”许青窈忽然笑了一下,打断此刻暗流涌动的气氛。 又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结果你还是躬身入了局,叫我意外,也叫我……担心。”他垂下眼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眼睫翕动着,像两只蜻蜓的翅膀,悬停在夏日的池塘上,忽而抬了一瞬,露出两颗谨慎的黑眼珠,“你会生气吗?” “不会。” “我扮作太监,你不生气吗?” “不。” “我有一次还解你的衣裳……你也不生气吗?”少年把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正大光明的样子,其实后背的十根手指正紧张地抱在一起打架。 “好了,”许青窈黑了脸,“再说下去,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薄今墨赶快道:“那我不说了。” 许青窈想起在总督府的那几日,脸上有些灼热,权力这东西,真是催熟的利器,少年人身居高位,也会有那样摄人心魄的气势,或许曾有那么一刻,他们也都为权力所迷,进而行止失当。直面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丑陋的欲望,也不宜在此刻袒露,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接受他的准备。 她匆忙将桌上的碗碟打包好,“我走了。” 见她要走,薄今墨忽然开口,“等一下,这里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许青窈转身。 薄今墨拿出一个精巧的楠木盒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薄青城留给你的。” “那天在蓝函关,他本来能除掉我,结果却救了我一命,他叫我把欠他的,补偿给你,”说完这句,薄今墨忽然噤声,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地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复杂深晦,像是一尊蒙尘的玉像,隔着镜花水月,叫人瞧不真切,“这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遂他的意,不想让我对你的心,一生都蒙在他的阴影里。” “你说这人坏不坏,”少年翘起唇角,“可是你看,我始终不是他的对手……”浓黑的眼睫低垂,在鼻翼两侧投下阴翳,好像自怜自艾的感叹,又像故作无意的试探。 “要是我能换他回来,就好了。” 许青窈沉默了很久,然而也只是回答:“今墨,你是一个君子。” 薄今墨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楠木盒子递给她。 “你一定要藏起来看,而且看完后,不管是什么,都不要叫我知道,我怕我会嫉妒。” 许青窈摇摇头,“我不看。” 薄今墨抬起头,满眼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假如里面是接管薄青城半壁商业江山的信物,是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抑或只是,一封信……你都不看吗?” “不必了。” 许青窈说完毅然推开了门,一脚迈出门槛,月华裙的裙角翻飞,见那上面沾染雪水污泥,薄今墨开口道:“开春的时候,我们把园子重新翻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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