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他们这些兄弟陪伴左右,不禁长舒一口气。 “钱这下不是回来了吗?”看向甲板上躺着的那人手里紧紧捏住的东西,那是张银票,不过已经被海水泡得软糜的不像样。 “那就是喜极而泣。” “对,大喜大悲就是这样,容易出事。”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好不容易转晴,门一推开,就是满天霁色。 许青窈是来兴师问罪的。 愤懑地掀帘而入,看向南窗下安静读书的少年。 “你想出的好主意!如果为了海难诈死,要别人替我,那我即刻就偿命!” 自己的破事儿,为什么要拉别人下水,她给他付了一万两,就是叫他这么潦草结事的? 虽然说得好听,是存在他的钱庄,但是怎么都觉得像被算计了的模样。 薄今墨阖上书,抬起那张苍白尖利的下颌,湿漉漉的眼睛里像有雾气,仿佛为她突如其来的质疑而委屈。 “找的是一个死于海难的海盗。” “你莫诳我。”还有女海盗? 看穿她心中所想,微微歪头,笑着看她,“都有女赌神了,为什么不能有女海盗?” 知道这是拿早上的事儿影射她,少年嘴角带笑,眼神清灵,并无一丝嘲谑的意味,她也很乐意这种赞赏,但并不想被岔开话题,她很在意那个代她诈死的人。 “不必过分内疚,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少年似乎相当冷静,“我答应她照顾她的双亲和幼子。” 许青窈皱起眉头,海盗在她的印象里是穷凶极恶的,似乎很难与“双亲幼子”这种柔软的词扯上关系,这不禁让她动容。 “你以为海盗是怎样来的?”少年站起身,面向南窗,负手而立,青袍玉带,在窗外修长的翠竹映衬下,像是其中刚淋过雨的一株。 许青窈想了一想,立即会意,“盗有两种。” 薄今墨转过身,似乎对她的回答大有兴趣,用明亮而期待的眼神示意她讲。 “一种是天生就有的,一种是后天被拟制的。” “天生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少年眉间有疑虑,“拟制,怎么说?” 许青窈并不正面回答,先迂回了一下,“汉高祖曾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中的‘盗’,就是既天生,又拟制。” “所以大家觉得合理。”薄今墨接话。 许青窈点头,觉得自己没有白费口舌,他果然是个极富天资的学生。 许青窈:“然而现在海盗的‘盗’就没有那么合理。” 薄今墨:“海盗中有相当一部分下层民众是因为海禁之策,被迫冠上‘盗’名,这部分人其实做的还是与以前一样的事,比如出海、打渔和贸易,却要因此下大狱,可见这是‘拟制’过度了。” 许青窈颔首,“孺子可教。” 薄今墨眼睛一亮,“我喜欢你用‘拟制’这两个字。” 他解释道:“这代表了世上有很多可能性,所有人不应该长着同一张嘴,听同一句话。” 许青窈笑,“你的想法很危险。” “那也是从你先开始的。”少年反唇相讥。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似乎在消化方才的内容,薄今墨忽然说:“许青窈,这下你已经死了,不许再说你是我母亲。” “许济愚,别忘了你还姓许。” “我才救了你一命。” “那你很孝顺。” 少年气恼地跌进竹椅里,背对着她,再不肯说话。
第38章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 “二爷, 您总算醒来了。” 总管旺儿想说,长盛坊闹大事儿了, 但看主子脸色不佳, 把话又吞回肚里。 “带回来了吗?” 略一顿,知道主子说的是什么,答:“在后堂停着呢, 幸好这几天都是雨,没味儿。” 薄青城瞥来一眼,怪冷的, 旺儿打了个寒噤。 “走。”把手递过来,意思是要人扶, 这场高烧,让他浑身无力, 仿佛又回到仓惶无助的幼年。 旺儿赶忙弯了腰, 把人扶稳了, 才出言提醒:“大病未愈, 小薛神医不让您下地。” “下地前怎么不说?”点破这奴才的心思。 旺儿讪笑, “二爷要做的事怎能容小人置喙, 但小人又想爷顾及自己的身子。” 薄青城听了,在他腕袖上拍一把,意思是赞许, 他喜欢聪明人。 “叫个仵作来。” 后堂里通风, 又放着冰鉴,阴凉潮湿, 薄青城就搬个美人靠, 坐在尸体旁边,张着一双阴恻恻的眼睛, 里面空洞无凭,不辨悲喜。 淮安府衙的仵作终于来了。 薄青城起身相迎,贴身的白袍在穿堂风中飘摇,整个人瘦骨伶仃。 这仵作也是个利落人,只寒暄几句,就上了手。 验过之后,两人到檐下详谈,听着仵作的话,薄青城只觉得那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反反复复,叫他头晕,他只捉住其中几个字,“二十左右”、“有孕”、“一尸两命”。 怎么可能? 还不死心,又叫仵作验了几个旁的死者,大约是那艘广船的舵手和伙夫,还有一些同行的客商,也确实是死于海难,有的头上受了重击,大部分是冻死,少部分是溺毙。 前脚送走仵作,后脚就跌倒在地上,爬到尸体跟前,坐了良久,还是忍不住掀开白布,只见里面的人已经了无声息,面目模糊,腿和手都非残即断,上面的肌肤溃烂不堪,叫人不忍直视。 心乱如麻,怎么会是这样? 事情不应该走到如此地步…… 身上还穿着青衣,她最常穿的青衣,他以为这样沉静老气的颜色,她穿着只是迫于居孀的无奈,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发自本心。 一阵凉风吹来,意识逐渐清明,脑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点亮,不对! 不对! 高声将旺儿唤来,“那张契票呢!” “在这儿,小的知道这东西有用,早给您晾干了。” 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钱票。 上面的押款章和防伪章印子都漶湿了,隐约可见“恒昌记”几个大字。 “恒昌记”,他并不陌生,数月之前,突然在淮安开起来的一座钱庄,背景十分神秘,且资力雄厚,但有一处与别家不同,专做市井小民的生意,整个店里从上到下的伙计都异常和气,这便引得回头客不断,口碑也跟着立起来了。 记得当时钱庄行会的几大巨头,见状不满,以为自己遭了挤兑,更见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小贩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誓要打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恒昌记”,便暗中放出其经营不善,将要倒闭的消息,引得人心惶惶,争抢着将钱取出来,不想,人家备金充足,真金白银的将钱挨个兑现,平息了这场风波,自此更是声名鹊起。 “恒昌记”——她怎么和恒昌记扯上关系的。 瞳孔微眯,“备车,去恒昌记一趟。” “对了,再给我叫一个人来。”说的是花会分筒里那个跑风小伙计,他要问问,那个诈了他们钱财的贵夫人,平日来时穿的都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好一抹雨过天青,晴天不穿,阴天不穿,偏偏在逃离海外的这一天穿。 如果是要特意穿给他看—— 冷笑着看向那个不辨形容的女尸——他倒要好好欣赏一番。 一个小孩子,闹着叫着,想要某样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打翻全盘。过度渴望,常会导致露出马脚。 她还是操之过急。 想到此处,不禁微笑起来,知道她还平安,这就已经很好。 - 到了恒昌记,并没有见到传说中那个神秘掌柜,但也不算徒劳,起码证实了那个女人确实将钱存在这里,兑成了一张面值一万两的大额银票。 她倒是真舍得。 为了摆脱他,竟然愿意费这样的心思,从前还真是小瞧她了。 “那女人住在哪里?” “这就不得而知了。” 恒昌记的小学徒讷讷摇头,心里把他当成来抢大主顾的冤家,嘴上便把得极严。 小学徒见薄青城走了,赶快朝后堂跑去,“徐伯!”将方才的见闻说了。 徐伯听后,却不以为然,“放心吧,他纵使知道了那贵客的住处,也无济于事了。” 这人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这么快就给他猜出诈死的关窍。 只是…… 徐伯一边拨算盘,一边摇头失笑,如今隔壁道观里的那位女冠恐怕已经上了船。 离开也好,他不想少爷陷入男欢女爱的漩涡,光是那不容于世的关系,就会毁了少爷的大好前程,要不是偶然看见少爷卧房里那堆美人图,他还真瞧不出来,如此克己守礼的少年,私底下竟然会存了那样的心思……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恒昌记才开起来,帮主之位尚未落定,他们主仆外要应对强敌环伺,内还得处理漕帮诸事,他实在分身乏术。 环视窗明几净的阔堂,更要紧的就是这桩,少主目前还以为这爿钱庄的本金是自己的恩师所资……想起临行前祝夫子的话,老徐不禁凝眉,纸包不住火,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不知又会引出怎样的一场风波。 漕帮、海禁、十七年前的那场谋反案……都还历历在目。 江边。 蒲草恣意生长,静立沼泽之中,像是无数条修长的鹤腿。 江风凛冽,将少年的黛色长袍吹得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青鹤。 “非走不可吗?” 浩渺烟波落在少年眼里,好似一场经年的大雾。 看他眼角殷红,许青窈便笑,“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吗?” “我才没哭,只是风太大,迷了眼睛。”向来如珠似玉的清冽嗓音,忽然带了低沉的沙哑。 略微侧过身去,长腿踢那成丛的芦苇,“讨厌的玩意儿,赶明儿叫人把它们全拔了去。” 昨天还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人,今天站在这里发孩子脾气,许青窈心中好笑,大半身子掩在芦苇丛里,脸上平静如水,定定看他。 “我要走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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