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着不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径仰起修长的脖颈,眺望远处的天,那里有他的海东青,在水天交界处翱翔,展现令人嫉妒的自由。 于是她转身。 少年立即收回视线,濡湿的眼睛追随着她随风起舞的宽广道袍。 眼看她踏上舢板。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鼓起勇气这样喊道。 体内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破壳而出,就像他曾于三年前的月夜偷走她的猫,现在,他想偷走的是另一样东西。 “你可以试试。”她忽然回头,眼神里像点了两簇火苗,顷刻间就要将他从内而外焚透。 他泄下气来,后悔方才的失态,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在方才差点毁于一旦。 立即熄灭心中那股无名欲|火,他太知道,悖了她的意,会引来怎样的后果,就像那个人,如果他不曾踏错那一步,或许事情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希望这个好消息能让她停留片刻。 她果然驻足,挑眉示意他说。 “我派人去长盛坊,将今早的彩筒抢走了。” 在那之前,他先收买了那住在阁楼之上,负责开阖彩筒插花披花的“老师父”,将今日开筒的彩头定好,又放出消息,引得平民百姓跃跃欲试,都去押彩,忽而在开彩前,派出几位江湖高手,当众抢走彩筒,引得众人皆以为长盛坊为免于赔付,自己搭台子唱了这样一出大戏,瞬间名声扫地,口碑一落千丈,若要东山再起,只怕难于登天。 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熠熠,像是翘起胡须的猫,等待主人的夸奖。 她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那声音像是某种青青绿绿的小果子,被风刮起来散落在各处,其中的一些,落在他身上,好像要发芽似的,丝丝缕缕地痒。 “下次不许这样。”许青窈笑够了,又口吻严肃地这样说,像是书院里训人的老夫子。 少年脸上的神采暗下去,眸子里水光点点。 明知是他的当,她竟然有点软了心肠。 出于鼓励他的意图,作出好奇未解,放不下那半个谜似的模样,微微歪着头问:“你怎么说动的‘老师父’?” “保密。” “哦。”她眼珠一转,也兴趣寥寥似的,懒懒地应了一声,仿佛不怎么想搭腔。 少年却反而急起来,“哎呀,其实就是……” 她没听见后面的话,因为船已经开动了。 岸上那一抹孤绝的身影越来越远,忽然一个小包袱砸在甲板上,海东青唳啸两声翱翔而去,她弯腰拾起,随手向里一探,翻出来,那是张银票,上面是自己存进他钱庄的一万两。
第39章 “二爷, 您就这么走了,赌场那边……” 旺儿满面担忧, 自从花会的事过后, 赌坊的资金就已经告急,后面不知为何,早晚的坐庄竟然连亏, 今早突然又有一伙蒙面人,抢走了开号的彩筒,让他们长盛坊的口碑, 瞬间一落千丈。 若只说钱,倒也罢了, 他们的财力还是禁得起这点祸害的,但是信誉, 一旦丢失, 便是永远的损失, 这不, 如今旗下各处赌坊因为此事都受了牵连, 而其他的对家也已经蠢蠢欲动。 如此生死关头, 老大竟然要乘船远行,无论如何,都叫他想不通。 薄青城却神色如常, 大病初愈的脸上古井无波, 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双流光溢彩的黑瞳, 黯淡了不少。 “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必多说。” 旺儿将劝解的话重新吞回肚里。 就听见主子问:“现在几月了?” “四月十五了。” “府试快要到了。”薄青城站在甲板上,隔着滚滚江波, 眺望远处的淮安城,忽然这样说。 停顿片刻,又道:“府试过了,今年还有秋闱。” 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像是风吹来了上好的讯息。 旺儿不解其意,“主子是……打算去考科举?” 难道老大真要撇下他们这帮兄弟不管了吗? 薄青城侧目看他,眼神冷峻,“你素来是个聪明的,怎的今日犯起蠢来了?” 旺儿憨厚一笑,“小的愚钝,还望爷指点一二。” 看向远方,“赌坊近日里丢的是什么?” “银子。”旺儿不假思索地道。 被薄青城一眼瞪了回去,踌躇片刻,旺儿作恍然状,“是信誉。” “府试和秋闱是干什么的?” “考秀才和举人的。” “谁给他们这个封号的?” 旺儿:“那自然是公家。” “公家最多的是什么?” “自然是……” 在薄青城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旺儿醍醐灌顶,笑起来,两眼放光,“我明白了。” 嘴角咧了须臾,又垂下来,“只是那些读书人最是清高,会由着咱们摆弄?” “那可不一定。” 形势比人强,商业本质就是借势,大势之下,无往不利。 如今海外贸易兴起,白银内流,地方豪强渐次壮大,正是要往官道上填人的时候,想必,猜闱姓的游戏,必定会风靡南北。 船开动了。 旺儿挥手,“二爷一路顺风。” 薄青城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甲板上的风帆,桅杆上的旗帜大张,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墨字“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位蓝家的后人,终将接替宗族的旗帜,让那位繁盛百年又沉入海底的蓝氏家族,再现荣光。 - 许青窈乘坐的是一艘南下的楼船,她打算到那个人曾经发迹的地方去,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她要去捣毁他的老巢。 以他的自大,怎么可能想见她有胆子会去他的本营。 说不定,他这会儿正抱着尸体作虚伪的哀哭——当然,她还没有得意到以为他会为自己哭,要哭也是为了她腹中的骨血,商人重利轻情,她当然知道这点。 美中不足的是,这艘船是到明州去的,若要去粤东,还得换乘一趟,改由海道行驶。 只是还未到明州,中途就出了岔子。 过绍兴时,那艘楼船忽然被扣住,官府给出的理由是偷运私盐,她作为同行的船客,幸运的是没牵扯进官司里去,只是被赶上岸。 只好另找一艘船,作个权宜之计,继续朝明州前去,沿途慢慢搜寻快船。 这是一种当地特有的船只,叫摇橹船,比乌篷船的船舱宽阔,在狭窄的水道里依旧行驶平稳。 看着两岸青砖黛瓦,水井人家,难得的有了好心情。 行在这云水之乡,她竟生出缠腰骑鹤之感,仿佛前尘旧事已经随着满川潮水远去了。 她最痛苦的时候想杀了他,现在虽然还是希望他能早点死,但是开始有点舍不得自己,怕动刀子会脏了自己的手,当然,也有眷恋尘世的成分,一生中还有那么多的良辰良景,值得拿自己的命相抵吗? 她寄希望于薛汍,或者是那个灰眼睛的少年……他有那么多的仇家,想必晚景一定很凄凉,她没打算放过他,但是决定先给自己一点时间。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 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 这是晚唐一个和尚的诗——揪一揪宽大的道袍,她现在是个道士,吟这首诗,应该还算应景吧。 - 江面无波,满船清梦压星河。 船舱逼仄,他高大修长的身躯蜷曲其中,显得有几分狼狈。 然而,翘起的嘴角却显示他心情相当之好。 连手下也不禁要问他,为什么放着那么多正事不管,竟来泛舟江上逸兴出游。 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小心问:“是因为大嫂?” 他们说的大嫂是玉娘,但他知道,当然不是。 那只是一个幌子。 他们有如此想法,并不奇怪,毕竟,他经常拿这个幌子出来说事。 别人邀他去花街柳巷,他就抬玉娘出来,别人送他美妾瘦马,他也搬玉娘出来,其实哪里有什么玉娘。 别人都以为他是情根深种的情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恐怕连玉娘何等模样都不大清楚,连庙堂里的菩萨都得由金粉妆点,他搞一点塑身难道很奇怪? 世上总有些人标榜自己是何等深情,等闲不敢忘旧人,却又一边娇妻美妾,找一些所谓的替身和赝品,夜不寒宿,寝不孤眠——在他看来,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猫就是猫,狗就是狗,猫和狗当然不像,但是猫和狗,都不能算是人。 有了狗在前面,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指责猫,久而久之,就连猫自己也觉得,自己比不上狗,不是将狗当作自己的表率,就是当作自己的仇敌。 他把这叫做铃铛。 无论是猫是狗,先认得的都是铃铛。 铃铛让她们分泌唾液和渴望,或是恐惧。 这样的铃铛一旦系上,主人就可以全身而退。 玉娘就是他制造的铃铛。 这只铃铛,帮助他避开生意场上无所不在的交际。 怕染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情|事淫猥,他忘不了母亲被捉奸在床,还有最后沉塘的时刻,那让他一直觉得,爱和欲都极为肮脏…… 他告诉别人自己有个玉娘,也常常假装自己真的爱过玉娘,时间长了,竟然连自己也当起真来,脑子里有时甚至会编造一些细节,在荒凉的夜里感动自己。 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摸到过所谓“爱”的脉络。 何况这样的深情人设,在交际中十分得用,既能推脱掉那些想沾亲的裙带,又能为自己脸上添饰金粉,人人都夸他如何深情,如何正经,如何靠谱,他的名字就成了响当当的招牌,说来好笑,因为这点深情,想将女儿送他府上的人,竟然比从前还要多。 深情是一种赞许,他享受它。 有了一个完美的样货,后面的才能讨价还价,达到利益最大化,哪个商家进货不挑几点瑕疵呢,他徜徉商海多年,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这样说来,玉娘是他制造的样品,用来打击其他货品的报价。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不展眉”,可是写这句诗的深情书生,不也背着大笔风流债吗? 所以他才那么说,说许青窈有多像自己从前的心上人,其实只是为了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就好比两个路上撞到一起的人,其中一个为自己开脱:难道不是你先撞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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