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风入林。 打斗声止了,世间所有声音都在仿佛在这一刻消失,姜梨站在白不恶尸体前,浅息凝视,不知谁带头笑了一声,这声音便止不住了。老道虚弱地笑了,平灵等人笑了,小七捂着胸口畅快地抖动肩膀。 姜梨也笑了,从一开始的轻轻震颤到大笑出声,身后有人冲了过来,脚步声从急到缓,最终停在她身后几步之遥。 可这笑又带出了泪,带出了酸涩如刺的疼意,这世上没有以命换命一说,白不恶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他换不回胖丁,换不回谷雨,换不回那些死去的生命。可这一刻又那样畅快,畅快到她终于敢于直视虚无中,抱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冲向她的那个孩子。 她说,“少主你吃,吃了才有力气逃。” 她说,“少主,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她说,“少主,真好,我就知道我能等来这一天。” 付锦衾拢住了姜梨的肩膀,姜梨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擦尽脸上泪痕。她不肯让自己脆弱太久,调整情绪之余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老道还有气儿吗?老道,小七!”
第96章 惟愿青山不改水长流 姜梨口中那两位一个靠在树上倒气,一个被先沉派的人勉强扶坐在地上。 姜梨心里急,动作就蛮,动得两人一个劲儿吸气。 “疼疼疼!”老道不让她动他。 付瑶医术不逊于老冯,主动上前把姜梨拎走,逐一探脉。 “照你这么折腾,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老冯的保命丸还有吗?红色瓶子的。” 老道伤得最重,但是这条老命竟然非常之硬,林令在关键时刻为他冲抵了一些内力,并无性命之忧。小七没有硬接白不恶的撼天掌,内息还算平稳,只是一身外伤。 姜梨把药整瓶递过去,看着两人前后服下,静坐调息才转而盯着平灵等人细看。严辞唳是最后一个被关注的,本来就不高,还揣着袖子盘腿坐树底下,地上躺着一堆横七竖八尸体,只能看见一颗又横又强的脑袋。 “这时候才想起我?” 他腔子里还淤着一口血呢! 天下令门众仍有一部分余孽被天机暗影和嚣奇门的人控制着,平地上站了一堆,白不恶一死这些人便没了气焰。 折玉低声询问付锦衾的意思。 付锦衾一面把姜梨拉回身前,一面吐出两个字,“杀了。” 她替别人操心,他只能比她更在乎她的死活,以指探脉,付锦衾有些吃惊。经历了这样一场恶战,姜梨的气血竟然通畅无阻,没有一丝郁结。 “没事?”付锦衾观察姜梨神色。 “没事。”姜梨其实也有些奇怪,但身体确实没有不妥之感,“也许是老冯的药起了作用。” 那药是他们临行前老冯专门为她配的,有护心静气,短暂扩大气海的功效。 “银子不白花,可能老冯下血本儿了。”姜梨今日笑的次数很多,人也在这场大战之后平和了不少,前段时间她一度自己跟自己较劲,状态和情绪都不算好。 “没事就好。”付锦衾也笑了一下,心里仍然有担忧,准备返程途中再让付瑶为姜梨诊治一遍。 说话间小七已经调息好了,这孩子是个意外,姜梨没想过她会跳出来救她,虽然小七也有自己的目的。 两人迎着对方走进,小七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展颜一笑,“又欠了你一回人情。” “怎么是你欠我的,不是你救了我吗?”姜梨寻了块儿空地坐下,外伤不少,平灵童换给她上药,她像不知道疼,脸上一点“苦”的表情都没有。 “可是今日换做任何一个有可能杀掉白不恶的人,我都会救。”小七如实以告,知道姜梨肯定也猜到了七八分,她说,“我不敢在你面前居功,今日舍命一搏是我本就想杀白不恶。你说你会来,我就专心在鹿鸣山等你。我们那日子不是人过的,早想搬开这座大山,你称了我们的意,原本就是该我谢你。” 说完,她带着先沉派的人对着姜梨躬身一礼。 姜梨没避没让,理所应当地受了。平灵边涂药边抬了小七一眼,觉得这丫头倒有些少主当年的影子,直率,大气,坚韧能忍,难怪少主会喜欢。 小七说,“我师父不算白不恶杀的,但白不恶用我师父拖住双刀神棍白记成是不争的事实,那日他明明可以早些出手,非要让我师父与白记成杀到两亏。他要打胜券在握的仗,就让我师父给他做弃子。其实就是嫌弃我师父年纪大了,再养下去作用不大,直接杀了又恐我们不肯跟他,生出异心。索性就晚半盏茶出来,一面解决了宿敌,一面又扔了老的救了小的。” “我一直想杀他,但我知道光凭自己那点本事根本在他手下活不过十招,于是我就等,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白不恶是四侍主里最恶名昭著的一个,想杀他的人,“小七看看姜梨,不客气的说,“跟想杀你的人一样多。我那时就想,随便是谁都行,只要他们有本事杀他,我都帮。可惜这么多年,绝大多数都是绣花枕头,甚至还有很多人成为了他的属下。” “所以你就看上了我?”姜梨道。 “恰恰相反,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也不是没看上,是不敢想,你也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我怕还没跟你说什么合谋的计划,就先被你一手捏死了。而且白不恶说你走火入魔了,还调了北令门众和北部五派要杀你,我觉得你会比所有人死的惨,就没动心思。” 小七前期是很认真的遵着白不恶的意思要把姜梨“气疯”,直到五派伤了三派。 “青松、东岳、平沙谷,随便拎出来一个都不是好欺负的,你的人很凶,你男人更凶,没入乐安之前我就听说过三十把裂山弓弩灭五徒的事。那是攻城用的重兵器,我门下刚好有个在军营里当过几天兵的孩子,说那东西是大启户正军专供。 你知道户正军的意思吗?直属皇权,不受军部三衙管理,这东西不可能是抢来的,只可能是御赐。” 两人同时看向付锦衾。 这人正在给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袖子下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这双手不会伺候人,每次包扎都显出一点迟钝和笨拙。但是这人不知为何认定自己比平灵等人都强,经常亲力亲为,最后一如既往地在收尾处,不解地看着“一短一长”皱眉。 “这边好像多绕了两圈。”平灵从旁提醒。 他拆回去,玄色绣赤色龙兽暗纹的广袖偶尔与姜梨的衣裳做几个‘擦肩’。 东西确实是御赐,不过不是赐给“活人”的,而是赐给“死在回京途中”的丞相么子的。他少时常在宫中,曾对圣上说过喜欢弓弩,圣上得知“死讯”,为表愧疚之情,以三十把裂山弓弩作为他的殉葬品,一同埋进了他墓中。 他师父觉得浪费,很不懂事的把弓弩从他坟里挖了出来。 付锦衾没有参与挖坟,但是据说他坟上的土是他父亲亲手填平的。 也许... ... 心里一乱,手里的另一根线就变得更长了。若是惦念,当初为何那般狠心?为何这么多年不曾来看他一眼,哪怕是书信都不肯回。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结,结得比姜梨手上的纱布还乱。 “长得就不像会干活的人。”小七跟姜梨说,“耐性倒是很好。” “也不好。”姜梨摇头,知道他再拆几次就烦了,“双草结也不会打。”这只腕上的纱布,最终肯定还是一个死结,下次再上药得用匕首割开。 俩人直眉楞眼地盯着他看,付阁主终于抬了眼风,“你们议论人都不背着当事人?” “这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小七说。 “聊你们的。”付锦衾没什么表情地压下眼,决定再拆一遍。 小七真顺着之前的话说,“我看不出你到底是不是走火入魔,更看不懂付公子的来路,师父说越看不懂的人越是高山之首,我就猜想,这一仗大约是有机会拼的。但是我不能表露出来,乐安城里混着白不恶的探子,稍有不慎我就连命都没了。” 姜梨道,“于是你问我是不是一定会杀白不恶,是不是会来鹿鸣山。” “对。”小七说,“你比我想像的好,给我饭吃,还让我洗了澡。” “就不怕死在我手里?” “怕。”小七正色道,“但若你真是杀人如麻,我也只能认栽。”她不是故意把遁地术的秘密暴露出来的,看着简单么?可那是他们上下九代弟子保命的秘法,有时候最简单的事物反而被人想像的最复杂。 她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杀掉白不恶,就每到一个他常住的地方,便挖下几个深坑。我们时刻准备着恶战,也时刻注意保护着自己。白不恶将我们关入地牢,不知道我们早已在牢内挖出了一条密道,我带人循着打斗的方向走,果然就看到了你。” 腕子上被系了个疙瘩,姜梨见怪不怪地从付锦衾手里收回手。 想了一会儿。 “我们嚣奇门还缺人。” 白不恶死后先沉派就自由了,可这并不算完,天下令早晚会派人接管北部门派,小七上头还会有侍主。姜梨喜欢小七,希望她可以跟着自己。 小七斩钉截铁的摇头,“我们这种小门派就算活得不易,到底还是名门正派,山庙再小也是佛,宏殿再大也是魔,您路子太野,正邪终归不能两立。” 姜梨脸上笑意渐凝,“正派,邪路?既然早晚势不两立,留着你岂非是祸害。” 那是一种悠长的,带着丝丝寒意的声气儿,小七面色一僵,姜梨眸色一沉,数把长剑瞬间架在了小七和先沉派弟子的脖子上。 嚣奇门弟子了解他们门主的习惯,遇到“好用”的会留,留不住的就死。 小七拿不准姜梨的脾气,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前在乐安吃油饼时尚能洒脱,是那时本就没敢报什么希望。如今仇人已死,正是奔赴希望的时刻。 “再给你一次机会怎么样。”姜梨双手搭在腿上,有节奏地动着手指,“我们嚣奇门还缺人。” 剑光打在小七脸上,剑尖离他们只有半寸。小七不想死,可她更不能违背师父遗愿,她白着脸道,“您若是想杀我,刚才就不会救我了。再说我师父若是知道我入了邪派,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把我带走的。” 小七声音打颤,姜梨反而笑了,得了什么趣儿似的张眼看她,“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她厌恶世人口中的正邪,看不惯所有名门正派,因为所见不似所闻,也因为当年逼上雾生山的都是所谓的“正统名门”。 “不过你们倒是有些不同。”姜梨说,“你是第三个让我看得过眼的正派。” 小七这才知道姜梨在吓唬她,她幽怨地看向姜梨,谁能想到堂堂刺客之主有这种恶趣味,见不得别人有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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