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刑犯按例是由官府出张草席子,随便卷了扔到乱葬岗便算完事的,但是前年,活罪减半,死囚赠棺。罪不至死的,减一半刑罚,死囚虽说不能放,但是给了发送一口薄棺的恩典,到时候棺材铺出棺材,官府给出银子。 老爷子说,“你要是想要这活,过几天砍头就去那儿守着,跟衙门口的人说一声,操办了这一样,也不用费多大劲,刨个坑一埋,你能赚副棺材钱。” 姜染没在街上“捡”过这种好事,点着头说,“我这里先谢过您,回头您需要什么,尽管知会我,我便宜卖您。” 老爷子不接她这个茬儿,说,“我用不着,咱俩还是少见吧。” 砍头这事儿,乐安县衙办的不多,城里头清净,闲杂人不多,虽偶有欺行霸市,也没乱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今次说要砍的这位,也不是本地案犯,而是从外地逃窜进来,被给摁住的。 据说这人从会端饭时就会拿刀,刚被拿下的时候横得没边,被人忘到活囚牢里过了六年多,差点没在里头憋死,乍一听闻要被拎出去砍头,简直比无罪释放还要开心。 他这头开心,乐安城里做买卖的商人小贩也跟着欢天喜地,因为乐安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死囚上刑场之前吃了哪家铺子的饭,哪家铺子就能财源广进。 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道理,百十来年也没人细究,反正只要是跟“财”沾边的传言,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来。 于是,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管是做大买卖还是小生意的,都提前在家里蒸好了米饭热菜。姜染原本只想赚副棺材钱,一看别人家开火,也跟着凑热闹,早早从后厨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汤等在门口。 再看对面付记,比她阵仗还大,折玉,听风,刘大头,还有好些个没露过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儿守着。 付锦衾没露面,估计是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只有铺子里这些二傻子信这个“邪”。 时辰偏近午时,衙门口的人才敲着铜锣把犯人押出来,衙役在中间挡开一条大路,提前就把秩序维持好了。 各家掌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从第一家开始送起,许愿似的,说好吃好喝,送财入舍。死囚竟也大方,谁家的饭都吃,谁家的菜都嚼一口,这么吃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到酆记门口时,这人吃饱了。 他跟姜染说,“老子不吃了,这便上路去了,你把饭端回去吧。”酆记前头是家包子铺,死囚刚在那儿吃了八个包子。 姜染从他吃包子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眼珠子都冒火,数落道,“刚才我就想说你,包子有那么好吃吗?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面,你看看我们家,三菜一汤!不比吃包子香?” 她抱着食盒不肯走,一只手挎着,一只手递饭,“吃一口,我这铺子生意不好,就等着你帮忙进财了。” 死囚往她铺子里看了一眼,正中间就是一口打样的棺材,姜染告诉他,“那是装你的,等你脑袋落地就得进这里头。” 死囚不知道她还打着卖他棺材的主意,盯着她的铺子道,“你这地方,生意好就得死人。” 姜染不以为意,“饭馆生意好还死牛羊猪狗呢,旁人的买卖死得,我的买卖为何死不得。” 边上看热闹的人提醒死囚。 “她是个疯子。” 疯子压根没正眼看他,端着饭往死囚面前一举,“赶紧吃,别错过了好时辰。” 死囚推脱不过,勉强扒了一口,差点没把之前吃的吐出来。 他说,“你铺里的饭还没牢饭好吃呢!” “那是你没吃对门的。”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脑袋,“不如我。” 对门那几个端着食盒的一起挑眉,心说你缺不缺德,我们不知道我们做的难吃吗?这不正因为不好吃,才想让他帮我们转个运吗? “不过这饭我是没得选,你下辈子倒是可以选择不吃牢饭,生而为人,抢别人的干嘛?活不下去也不能那么干,记住了吗?”姜染最后给死囚灌了口汤,剩下的放回食盒,就算完成了“财源广进”的仪式。 这事儿说起来挺神奇,没根没据的事儿,死囚吃了,她就真从心里阔亮起来,好像从明日开始,酆记就能进财了似的。 没成想,她这等财的还没笑出来,“送财”的那位反而失声痛哭起来。 世间真英雄豪杰不论,就说这类在外头烧杀掳掠之辈,真到要砍头这一步,没有不怕的。大刀一抬,人头落地,死囚犯心里不犯怵吗?装得再像心里也是发虚。 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之前装横是怕牢里的人欺负我,衙役没关错牢房,是我自己趁乱混进去的。我不想死,就悄悄给自己找退路,后来他们说还是要死,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死囚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下辈子一定不再犯了。” 姜染若有所思,“坏人不一定能有下辈子,你想得太乐观了,你这样的,能投个牛羊猪狗都算好的。”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花了一点时间为死囚讲解何为十八层地狱,说到兴头上还让童换在边上作画辅助。童换那画惟妙惟肖,画只苍蝇都像能从纸上飞起来,更别提这么一副大场面了。 死囚吓得抱着脑袋痛哭,说什么都不肯死了。折玉一看死囚哭,急得上前说,这饭还吃不吃了,柳捕头一见犯人失控,还管什么饭!赶紧催衙役赶人,把犯人押入法场。 县太爷坐在监斩台上,挺莫名其妙,说这人押出来的时候不是挺愿意死,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柳捕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十八层地狱,和疯子吓唬死囚犯事件,只能简单回复,“可能想家了。” 想家就赶紧“送回去”吧,林执也没多问,抬眼看看时刻,正是行刑的时辰,右手一提狼毫,一笔朱砂划到斩首令上。这个节骨眼,法场一般没人出声,这人关了这么些年,也无甚冤屈之处,令头一落地,就是刽子手的事儿了。 再看台上,死囚哭累了,反而没了挣扎的心力。刽子手刀尖向西,朝刀身上喷了一口烈酒,而后用力一挥! 大部分人都背过了身去,只有站在法场最前排的姜染,深嗅了一口浓稠的血腥气。 这活儿我过去是不是干过? 她盯着刽子手的刀,缓慢眯起眼,觉得那刀太憨太钝,砍头哪需这种蛮力,只要下手够快够准,薄剑亦能断头。那剑,甚至不需太长,反抓在掌心刚好能到手肘位置,那人也不必离她太近,脚下一个瞬移,迅速抬臂入喉! 姜染眼神氤氲,恍惚见到一人坐在高台之上,座下进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态度蛮横霸道,她扬眉看了那人一眼,纵身一跃,极快地从他身侧略过。 有什么掉下来了,滚落在地。周围人吓软了腿,不住倒退,有人瞪圆了双目,却没力气逃离。 她舔舔嘴角,狼目里尽是邪气。 这人是谁?姜染不知道,只隐隐觉得兴奋,像吃了太久素食的野兽,忽然忆起了肉味儿。 这人是谁?她又好似并不喜欢她,刚生出靠近那人的心,便觉得厌恶。 “这是个恶人,离她太近会不得好死。”她听见一道声音说。 “什么叫恶,悖逆江湖,不逊天下,便就是恶吗?”那人轻慢一笑,“天下令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们令主,我嚣奇门没有规矩,你们的规矩,在我这儿也成不了方圆!” 门众跪了一地,她挥手让他们退下,大殿之内只剩她一个人,在光下跟影子跳舞。 谁在唱:众生皆苦,悲喜自渡。 “姜染。” 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打乱了她嘈杂的思绪,那些浑噩跃进脑中的画面开始褪色,逐渐合成了一副夺人的眉眼,云霭半揭,她看他仍像雾下远山,出走的思绪却被他一手拉回,轻巧落地。 姜染看着他回神,猛然想起一桩大事,再次皱紧了眉,她说,“死囚没吃上你家的饭,往后若是我那生意好了,就包你吃住。你长得这样好看,不用唱曲儿,不需抚琴,不必伺候我喝酒,单是坐在我面前我养你一辈子也甘愿。” 付锦衾神色不变,扣着姜染的手腕说,“那个不急,你先把刀放下。”
第21章 谁好看听谁的 姜染方才“疯”了,准确的说,看在旁人眼里必然是疯了。 刽子手砍完头后照例以烈酒洗刀,她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人洗刀的当口跨到斩首台上去了。 “您跟人家说您会砍头,说这活儿您十二岁就开始干,比他做得地道。”她不记得这些情节,都是听带她回来的平灵说的,她说,“刽子手干了这么多年,只听过刀下留人,没见过台上抢活。您夺了刽子手的刀,非要给人家示范怎么砍人,说他握刀和用力的方式不对,林大人知道您有疯病,担心您把刽子手砍了,赶紧命人通知我们。结果我们来了您也不听我们的劝,我们就只能把付公子找来了。” 说到此处平灵还有些不平,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姜染,“付公子怎么那么好使呢,他一叫您就回神,我们叫就油盐不进。您现在跟他都快比我们亲近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快成外人了。” 姜染没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瞪着眼睛说,“你们谁有他长得好看,过去不是有句老话叫,谁好看听谁的吗?” 平灵纠正她,“那叫谁有理听谁的。” 姜染没跟她争辩,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反正在她这儿,就是谁好看听谁的。 平灵观察着她的神色,其实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边给她递帕子擦脸边道,“您今儿上台抢刀是怎么闹的,我看您像迷了心智,这会子有没有不舒服。” 疯子哪有什么心智?姜染听不懂平灵的话,外头的人都说她疯,时间长了她也认为自己有点毛病。 她说,“我应该是正常发病。” 你哪儿有什么病!你就是搭错筋了。 平灵又问,还记得当时想得是什么吗?姜染说没有,她那时候脑子有多乱,现在就有多空,她说,“梦你做过吧?梦里所见所闻都是百味杂陈,醒了以后再去想,忆如游丝,好像有风赶着吹它似的,再想追就追不回来了。” 平灵摇摇头,“那您在法场跟付公子说要养人一辈子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啊,不过那是有钱之后才能干的事儿了。”你看她“正经事儿”一样不落,边说边理着衣裳边往门外走,她还有另一桩事赶着要办呢。 平灵刚把她从法场带回来,一看这人还要出去,赶紧拦到门前,“您这又要上哪儿去,现在打更太早,太阳还在脑顶上挂着呢。” “哪个跟您说我要打更。”姜染错开她,“我找县太爷领活儿去。” “领什么活?”平灵发傻。 “死囚那腔子和脑袋不是分家了吗?我们出副棺材给他装进去,挖坑下棺材,这活儿官府给银子。”姜染说完在门口一摆手,“不用你跟,我自己去领,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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