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在他手下落出一声轻响,凉声道,“你也知道她是疯子?死囚给她葬不就行了?义庄八具尸体,全给沈记,你们拦了她九桩生意,这会子怪我跟她发疯,若是早给了,她发哪门子风!” 付瑶简直要被他气死,怒道,“她棺材里飞出过人!死囚都让她搅得差点没死成。” “谁跟你说飞过一次还会再飞,死囚最后不还是死了,她劫法场了?” 付锦衾的嘴也利得像片刀子,只是常年不与人争吵,没人知道他是个张嘴就能噎死人的主儿。 折玉听风哪儿见过他们阁主这么跟人吵架,谁也没敢再拦,统一挪着小碎步往角落里缩。 付瑶被他堵了个倒噎气,说合着这事还怪林执了?他断人家财路活该挨砸?她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付锦衾,当即与他吵了个不可开交。 付瑶火得像要杀人,付锦衾冷眉冷眼,堂屋里半边是火半边是冰。 折玉蹲在角落里听着,开始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动手,后来渐渐品出味来,反倒乐了。蹭着听风肩膀道,“看出什么没有。” 听风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看出什么来了? 折玉压低声音道,“付奶奶发火是因为疯子打了姑爷,咱们阁主发火是为什么?” 他知道凭听风那个脑子,想十天半月也想不通,促狭道,“弟媳妇砸了姐夫,姐姐来论理,当弟弟的护自家媳妇。” 这姐弟俩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护短的主儿! 不然这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厘,真不想管,早把人支到对门去了。 “你是说咱们阁主,这怎么可能呢!对门那个是疯——” “嘶!”折玉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他也是最近才看出点端倪的,但是这事儿阁主不明着来,他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过他说付锦衾护媳妇只是戏言,姜染对付锦衾来说,应该只是闯进他生活里的一样小玩意儿,阁主觉得新鲜,有兴致逗着玩儿,正在兴头上被人说不好才动了脾气。 “阁主怎么会喜欢一个疯子。”听风还是没办法理解。 折玉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下来,“可能是这乐安太静了吧。” 二十来岁的年纪,穷尽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再心思精狡的人也有疲倦的时候。 烟火红尘最是寻常,也最是爱钻人心。 “你到底是什么念想?” 与此同时,付瑶也在质问付锦衾,她说,“这人看出不对就不该留,你若是想杀她,至于留到今日?纵使是在乐安,你付锦衾是什么人,比她身份难缠的人你没解决过吗?再退一步说,她无心夺鼎,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各不相扰,各自度日也就罢了,有必要结交到大晚上陪她发疯的程度吗?” 付瑶不像折玉,知道他与姜染那些来往,她只知道他这次的种种过于反常。老冯提议静观其变,是他原本就谨小慎微,付锦衾不是,他杀伐决断起来,任何人都不在眼里。 付锦衾没辩解,室内忽然陷入沉寂,付瑶察言观色,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会... ...”这个答案可大可小,她是经历过这些的人,原也想过让付锦衾找一个可度余生之人,只是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阁内之人,足够了解他的过往,足够忠诚,一种是如林执这样,白得一目而视。姜染显然两者都不是,不仅不是,她还夹带着无数未知。 “不会什么?”付锦衾淡一抬眼,直接斩断了付瑶眼里的忧思,“骂完了就带着你那个废物赶紧走,姜染的事我自有安排。”一颗石子都躲不开的人,好意思过来吵架!“我也劝你一句,林执是你丈夫不是你儿子,别一看他受点委屈就站出来出头,他没认识你之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付锦衾!”付瑶这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管他是喜欢还是有旁的计较,都跟她没关系了。 门外遥遥传来林执的声音,大体内容就是劝架,他喊得焦急,生怕她掀翻了娘家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出去了。 刘大头端着点心说姑爷您再吃两块,她把刘大头也骂了一顿,他们那点心是给人吃的吗?牲口吃了都噎嗓子。 林执看她出来才放下一颗心,付瑶拿他当孩子,他眼里的付瑶也没大多少,皱着眉头说,“不至于,就是砸了几颗包,你怎么跟内弟吵成那样,何况我这包又不是锦衾动的手。疯子脑子不好,等她疯病过去就醒得这事做得不对了。” 付瑶拿眼瞪他,这话说得像她没事找事了,“你那么想得开,你嚷什么抓刺客?” 前院那些衙役不都是他叫出来的? 两人刚好走到门口,衙役们一个不落,全举着火把在付记门前站着呢,乍一看跟抄家似的。 小林大人在付瑶面前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老实道,“我是害怕才叫人的,万一真来的是刺客,我不要紧,把你搭进去怎么办,你脾气那样不好,惹恼了刺客,他肯定先杀你。我在拳脚上是废物,好在这官不白当,还有衙役能救你。” 衙役忍着不敢笑。 付瑶气竭,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废物了!再者说,谁跟你说刺客来了会先杀我的。”她有那么招人恨吗? “主要我觉得我这个官做得还行,不至于被人砍死,你总替我出头,难免招人怨恨。” 你说他比疯子会说话吗?负责送客的刘大头摇摇头,他们这位姑爷也是个从头木到尾的人,但是胜在会哄。 林执说,“你是为我挡灾,下回别动那么大气,先时不是说要孩子,我听人说要孩子不能总动气,孩子容易丑。”边劝边带着人往外走。 “谁丑?我的孩子会丑?”付瑶呲哒他。 “像你是仙女,像我不就丑了?”他一本正经,故意停下脚让她端详他,付瑶没绷住,果然被他逗笑了,“谁说你丑的。我当初不就是看你好看才见色起意的嫁你的吗?乐安城就没有比你好看的人!” 林执被她夸得脸红,讪讪一笑,“你弟弟就比我好看。” 付瑶白眼一翻,“他那样的不算,他都快长成妖怪了。” 他纠正她,“夫人不该如此说内弟,正所谓... ...” “正所谓长姐如母,有抚育教导之则对不对?” 林执说,“对。夫人聪慧,一教就会。” 林执其实比付瑶还小三岁,二十六七的年纪,总感觉是少年老成,那脸面白净清秀,动作却是老官派,背着手,含着笑,眼里装着他娶回家的凶悍姑娘。 身后一群举着火把的衙役白折腾一场,刺客没抓到,光瞧见自家大人哄夫人说话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全衙门的人都知道,这会儿既然是既往不咎,也就没人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付瑶的火被林执劝住了,付锦衾的困惑却没人能解。付瑶走后,折玉、听风就被付锦衾相继支了出去,万籁俱寂,最是容易出神的时刻。 他一个人靠坐在圈椅里,神色不明地看着花几上的茶杯。那茶他一口没喝,全凉透了,听风要给他换,他没让他动。 付瑶的话留在耳朵里一直没走,他到底是什么念想,他自己知道吗? 姜染本来就是他的一个过客,最初留下她只为试探她的来意,她身份特殊,杀有杀的方式,留有留的方法,这里面任何一种都不该走到今日这般境况。 他养她的心渐渐变了调,因为总能收获新鲜,所以并不排斥跟她接触,甚至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她,都像是一种调剂。 他十九岁接管并将书阁,静观江湖纷争,杀戮于他是家常便饭,刀光剑影尽是贪婪人性,乐安岁月漫长,日子寡得像白水煮汤,直到她来,像汤里撒下一勺盐。 付锦衾垂眸喝下一口冷茶,知道为什么会不忍下手,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第24章 公子不见客 冬至之后便是小寒。 今年乐安风雪大,日子过到这会儿反而觉不出冷了,姜染砸县官的事在街头巷尾闹出不小动静。县令大人连夜差遣衙役追刺客,人都进了乐安街了,能没风声传出来? 不过这风一吹就是吹两道,一道是从衙役嘴里传出来的,说这事儿确实就是疯子干的,人也是她砸的,就是因为那九副棺材闹的。二道就是瞎猜,因为付瑶和林执当夜去了付记,也有传闻说,是付瑶和林大人之间吵了嘴,付锦衾作为亲弟看不下去,打了林执。 老百姓爱拿闲话吃茶咽饭,总期待后续再有什么动静传出来。付记却一如既往,该做生意做生意,该不赚钱还不赚钱。 姜染反而有些变化,她最近不大省心,常在梦里梦见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喜欢打横躺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哼不成调的小曲儿,擦拭锋利尖锐的三尺剑。翘起的小脚打在椅柱上,像小曲儿的鼓点,声气儿是江南生脆的一场细雨,轻俏落地,有凝珠点水的烂漫,唱得却是雕栏玉彻少年俏,红尘浪里雾生歌。 “原来你也贪恋美人。”姜染听见自己对她说。 她从座上乜下一道视线,有双邪气桀骜的眼睛,比起同好美人的话题,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不问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姜染说,“我是做棺材的,喜欢用刻刀,尖头开刃,横平竖直,可使朽木成画。你这个能做什么。” 她掀手翻了个剑花,“剑身两边开刃,剑脊舔血,蚀骨吞肉,生而为杀。” “太血腥。”姜染摇头。 “你过去最爱就是这个味儿。”她嫌弃她不识货,收剑入鞘,好整以暇看她,“打算疯到什么时候。” 姜染没想到自己的疯名已经传到了梦里,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疯,我只是喜欢简单的生活。” “多简单?”她问。 “就是扔掉玲珑心,掏走冤仇肺,去掉易怒肝,摘除一身脏腑,得一个空空如也,畅快坦荡。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嘴边挂一把大锁,更不必紧闭心门。” 座上人懒懒一笑,这不是她第一次要抛掉五腹六脏,也不是第一次只打算给自己留一副腔子,可那些操心的,易怒的,重伤的过往,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那些便不成活,她说,“你早晚得捡进去缝起来,没人能用一个腔子生活。” 姜染问:“缝进来我会变成什么样。” 她指自己,“我这样。” “那算了,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 “你活得不开心。”还一身疲惫,这殿宇太大,她坐得太高,离地太远,甚至没了人气儿。 姜染说,“你像只鬼。” 那人累了一般仰头看着头顶大殿,幽幽叹息,“你像个没用的废物... ...” “你骂谁呢?!” 姜染撸胳膊卷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气醒了,每次跟她对话,都会以这种不愉快的对白收场,坐在床上紧握双拳,她想跟那人打一架,可她似乎对她无计可施。躁动的经脉每梦见对方一次,便要在周身奔涌一个周天,那种蛰伏在平静之下的诡异力量让她心慌,好像再这么下去,她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样,好像长此以往,很多事情都会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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