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姜染。 她带着他穿屋过巷,走得全是窄路,这种地方常年堆着一些废旧之物,她像怕他摔着,忽然向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谁都没提灯,窄小的巷子像被人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厚纱,他停下脚,两人的脸都拢在昏沉里,姜染感受到一点温热,和因他骤停,打在腕子上的,冰凉的佛头串子。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她回过头拽拽他,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烫。 他在看她,轮廓即便坠入这样的夜里,也还是能轻松又清晰的让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她略微心惊,这种看似乎与以往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沉默片刻,他带她躲开一条横在地上的竹筐,说,“看路。” 她嗯了一声,转过脸,握住他三根手指,手心微微汗湿,也许是他的手太暖,捂热了她的手心。 路途不算长,走出那条长巷,道路便开阔起来,月亮从云堆里钻出一点头脸,耀下一片云蔼半揭的薄光。道路两边依旧是高墙,墙上有树影,正藉着薄光,投下几片斑驳的影子。 姜染走到一颗歪脖树旁就停下了,松开他的手,虾着身子捡了几颗碎石子儿揣进怀里。 仰着脑袋盯着墙头看了很久。原本打算爬树,可身上轻飘飘地,总有一种纵身一跃就能坐上墙头的错觉。树叶被风刮出萧瑟的沙沙声,叶片高低起伏,绿袖轻招。树下是纤瘦笔直的一道小影,做了几次垫脚的动作,自言自语地说,“我上去试试。” 自从上次追贼跳过一次城门之后,她身体里就生出一种躁动,每次看见拦路的门墙、人群,甚至不大好走的雪路都想凌空翻过去。法场那口腥甜像勾人的迷香窜进内腹,有真气在悄悄流转,有内力在暗暗跌宕,她不知道这些力量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只有做棺材这一样本事。 呼吸随叶片起伏,又缓慢沉入丹田,极快地跃上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砚中一点浓墨落进墨盘,可惜刚在墙头坐下就生了变故,上身向后一个大仰,差点栽回去。 付锦衾听到一声痛苦又疑惑的“诶?!谁薅我头发?” 老树笼枝太多,常年没人修剪,便伸展成了无拘无束的刺猬,姜染个子不矮,又梳着双髻,刚从枝干里钻出去就被树枝挂住了头。 “谁啊?是鬼打墙吗?” 她手在半空乱抓,嘴里念念叨叨,念咒一般。 他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她就这么摔死好像也挺省心。 老老实实当个废物不好吗? 付锦衾喟叹一声,跃了上去。 “往后靠!”他揽她的腰,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去解她缠在枝头的发丝,女人的发髻他摆弄不明白,一圈一圈的绕,一圈一圈的缠。修长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略微笨拙。 付锦衾觉得烦躁,上一次这么烦还是替她包扎伤口的时候,距离此刻也没过去几个月!这人像是担心他过得太平静,非要给他一些惊喜。 “不会找个没树的地方?”他寒着脸道。 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儿,人一上来,她这心就踏实了,就近端详他领口精细的福兽云领纹,“我也没想到我能上来,万一要是摔了,还能抱住树干。” 眼前一黑,是他袖子落到她脸上了,他今儿穿得是广袖,胳膊抬高,那袖就落下来了。 那么清雅体面个人,楞是让她逼得大半夜坐墙头拆头发。 实在有些造孽。 付阁主拆得不称意,她却极喜欢这种滋味,“美人腰”近在咫尺,比树干更让人安心,她之前抱过,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柔韧健硕的力量。如此一怀念,手就不客气地搂了上去,夸赞说,“你有把好腰。” 温热一段儿身子骨贴上来,你说谁在占谁便宜。她脑子一穷二白,付锦衾可不是拎不清的主儿,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闹下去还有规矩么?使力将树枝折断,拎直了她的身子。 “能不能有点姑娘样子?纵使不拘小节也要守规矩。”他板起脸训斥她,蹙起的眉峰像水墨勾画的山川,再严厉都有清雅端正的容色。 “我只跟你这样。”她一眼一眼看他,见他又有数落的迹象,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院子里头看。 院子里有住家,隐约是个三进院,前院漆着灯,只有正院一间房里留着一只蜡烛。直棂窗上映着一道秉烛夜读的人影,这样的院子乐安城有很多,很难一眼辨出是哪家那户,好在她一早打听过,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手里的小石子儿被她掂了两下,瞬间变作一道离弦的箭,精准无比地打在小窗上。 付锦衾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的手,她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除了脑子不着调,身体各处都像只破土的种子在缓慢生长。 灯下的人地动了动,似乎疑惑石头的来历,她又接连掷出两只。每一只都打在同一个地方,这种距离还能这么精准实在令人称奇,付锦衾有心探探她的脉,院下房门一开,已经有人端着灯出来了。 “谁啊?”摇曳火光里跳出一张清瘦的脸来,付锦衾神情微变,不待对方走近,就已迅速反应过来院内之人是林执。 疯子来此的目的昭然若揭,付锦衾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提醒,就听疯子大喝一声“狗官!”掏出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正中林执脑门,姜染继而抓出一大把石头,边扔边转手递给付锦衾一把,说,“你也砸。” 他砸什么?他“姐姐”付瑶三年前就嫁给林执了,这事儿乐安城人尽皆知。他早该想到这浑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没去细想其他,否则他会坐在这儿跟她犯傻? 付锦衾一脸荒唐的道:“你砸的那个是我姐夫。” “你姐夫?”姜染也蒙了,想到他之前大摇大摆的让城官儿开城门,确实说过他跟官府有亲戚,没想到亲到这个程度。埋头在石头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小的,塞到他手里。 “那你砸一个,这个轻!” 这是砸几个的事儿吗?付阁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小林大人做了三年县官也没遭过这种活罪,更没被人骂过狗官,这话简直比砸他还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反问,“哪儿狗了?话从何来,可有凭证!” 他前段时间刚破获了一起偷鸡杀鹅案,老百姓都可感激他了,问完又觉得顺序不对,捂着脑袋喊,“抓刺客。” 前院就是乐安县衙,衙役在衙门口当差值夜这么多年,头一遭遇到行刺县官的,嘴上称奇,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穿衣戴帽地往后宅赶。 另一头南屋的灯迅速亮起,比衙役反应还快,眨眼之间便冲出一人。树影月华之下,那人秀眉一瞪,模样生得端雅清秀,极有大家之风,一头长发披散,却在风里丢了规矩,炸了毛似地在风中飞扬。 正是付瑶! 姜染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往墙外一转,噌地一声就跳下去了。于是付瑶短暂四顾,只在墙头看见一个坐的稳稳当当的付锦衾。 姐弟俩短暂对视,付瑶吼出一个高音,“付锦衾!你疯了不成?” 付阁主楞在墙头,一个连杀人都闲庭信步的矜贵人物,何曾经历过这些?片刻之后,冷下脸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当我瞎了?”
第23章 到底是什么念想 付瑶是付锦衾师姐,两个人都姓付,却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两人同属天机阁,同是师尊刘恒义的弟子,付锦衾接任阁主之后,付瑶便辅佐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留在了乐安。 这次挨揍的小县官林执是付瑶的心头肉,三年前刚至乐安上任,就在路边救起了中毒的付瑶。 其实那毒本来就是付瑶自己下的,她擅用毒,也爱试毒,手掌发黑只是在观察毒药蔓延的速度,但是这对没见识过这些的林执而言可就了不得了。 他抱着付瑶到处寻医问药,整个乐安都被他踏遍了,也没找到能治的人。 付瑶觉得有趣,笑着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三把荣枯草,一杯檐上雪,三钱无根水,四两天地青让他去寻,他真漫山遍野地找,她折腾了他几个来回,玩闹心思渐消,心里却渐渐烫贴上来。 她隔三差五中一些毒,他隔三差五来探她的“病”,这些事在她这里是家常便饭,不了解毒的人,用不了毒,她有她的一套钻研之法,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好在他也从曾问,心疼碎在眼睛里,她看见了,只觉得甜。 日子久了,两人的事儿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成了。付锦衾给她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编了一个父母早亡的说法,做了她的弟弟,她就从点心铺大张旗鼓的出嫁了。 嫁妆备得很丰沛,一箱金子一箱银,外人都夸她弟弟大方,不知道他送嫁之前坐在金银箱上看了好几个来回,差点搬回去一半。 可这人总体还是好的,阁里有任务,只要不是非她不可,都尽量不去惊动,付瑶对他亦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能办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脾气虽然不好,大部分时候都会让着付锦衾,除非这事儿涉及到林执。 几人呼呼啦啦地回付记,关上门,落上锁,付瑶就开骂了。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砸姐夫玩儿,你是不是闲的?!” 折玉、听风辗转在两人中间倒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偷眼看看自家阁主,懒怠反驳,单是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付瑶则像个点了火的炮仗,辟里啪啦地冒火星。 折玉来回看这二人,觉得再这么下去不像话,主动向付瑶解释了前因后果,说这事儿不是我们阁主干的,是对面酆记那位姜掌柜带着去的。 他说,“您也知道,那位的精神头不大好,老冯都看过,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脑子里全是棉花,轻飘飘的不醒事。” 折玉意在劝说付瑶别把火撒在付锦衾身上,没承想付瑶火气没消,反而更盛了。 她质问付锦衾,“她是个脑子有病的,你也跟着发疯?你若是不耐烦惯着她,她就是有八只手,十六颗脑袋能请得动你?!” 付瑶知道姜染这个人,乐安城但凡飞进来一只面生的蝇虫都有天机暗影的报备,她怎会不知来了这么一个疯子。 “刚来就跟狗打架,瘸着腿也要接棺材生意,你没听见大街小巷都怎么说她?半大孩子瞧见都知道避着走,你还跟她来往?” 付瑶嘴利,发起脾气来字字不让,林执在前院急得直转圈,拉着刘大头说,“我真不用进去看看?” 他被拦在外头没让进后宅,劝又劝不了,听又听不清。刘大头只能安抚,“您先吃些点心,不碍的,姐弟俩能有什么大仇,何况折玉、听风还在里面。” 根本不知道屋里伺候的那俩也快拦不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锦衾抬了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付瑶一直喋喋不休,终是吵烦了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6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