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主意一定,八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平灵只能任凭她去,至于她嘴里说的那个活,他们一早就猜到不会有结果,果然半盏茶后,姜染气急败坏地冲回来了。 林执不让她收尸,原话是:“酆记棺底不牢,前不久刚生出张金宝五体投地事件,若再葬死囚,恐使百姓不安,今已决定交由乐安城沈记经办,你今日才发了疯病,原也不宜操劳,速去城内买些汤药,早日治愈才是。” 他说她有病,还说她手艺不行,用词再委婉也气蒙了她的脑袋。 “那是我不行吗?”姜染气得在屋里陀螺似地转,她说,“那天懂行的都在那儿看着呢,张金宝的棺材掉底儿,是因为抬棺材的没绑紧,棺底和棺身上的四根三目钉脆了,这两样有一样是我经手的吗?” 丫鬟伙计都在她身边守着,只有林令管不住嘴,接口道,“但棺材不是咱抬过去的吗?东西虽说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存货,出之前要是提前检查一遍,也不至于让人掉出来。” 没有得到认同的姜染惊讶地看向林令,“全酆记是不是就你长嘴了?” 林令说,“不是,其他人也有。” “那怎么光你说,其他人不说呢!” 她拧眉,眼风一抬,像极了她从前发脾气的样子,林令被她看得浑身一震,其余几个也是一颤。 “门主,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林令下意识念出一个称谓。 没疯之前的姜染性子其实跟现在差不多,但是真正的姜染撒气的方式,比现在冷唳得多,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没人知道她纵性儿之下会做什么。 “哪个门?”她瞪林令,“门现在都有主子了?你嘴里的门主跟我现在说的这件事有关系吗?她是在哪儿做棺材的?” 不知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做棺材,她只赚人头银子,管杀不管埋。 这话谁敢回她,又听她道,“还有更气人的,我刚才过去还瞧见义庄的人跟县令回事了,说是八里坡那儿送来六副棺材,全是克死他乡的外乡人,他们家里道儿远,运到这边实在付不起车马银子,便想在乐安找片地方下葬。我说这事儿我能办呐,不收死囚,把义庄的活交给我也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人关心怎么着,但她这话落地上不能凉着,只能接起来问,“也没给您?” “正是了!”她一打手,“死囚没给,六副棺材也没给!全给了沈记了!” 她气得心都要搅到一起,他们却不懂她为生计犯愁的心。酆记终日坐吃山空,确实快要没银子了,但姜染的急,是急正路上不来银子,他们不急,是有得是法子在邪路上拿银子。 嚣奇门位列前十的五大刺客,随便接一颗人头就能换寻常人家三年口粮,犯得着愁吗。 可这活轻易接不得,姜染是在小酆山遭的暗袭,这个任务知道的人不多,有人埋伏在那里更是大有蹊跷!他们怀疑门里有内鬼,姜染没大好之前,莫说是她,便是他们也不能轻易在江湖上露面,包括对门内,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短暂对视之后,他们配合着姜染的情绪,开始异口同声地大骂乐安县令,连结巴童换都跟着张嘴,生怕跟不上被姜染单拎出来问话。 而她仍旧是不痛快,摔开绘着八方来财的棉布帘子,穿过花厅正堂,独自一人往南屋院子去了。 南屋是主屋,宽敞又暖和,过去是给姜染一个人住的,后来陈婆婆进来,她就把这屋腾给婆婆了。 婆婆正在窗前编竹筐,竹条在她手里生了心似的灵巧,底座一盘开,上头的条子就跟会动似的,随着手上的动作接替构成一个迅速成长的箩筐。 姜染步子撂的轻,走到婆婆近前婆婆才看见,忙放下活儿招呼,“姑娘来了,怎么不叫我。” 她唔了一声,说,“外头待得人心乱,上您老这儿歇歇乏。怎么还是没烧炭盆?”说话躺到床上,拉了只枕头垫在脑后,眼睛微微下移,盯着炭盆。 陈婆婆知道她时时刻刻惦记她,安抚道,“昨儿夜里生过了,下午日头晒的暖,便没再点这炭盆。姑娘身上冷吗?用不用起个火,一会儿就能热上来。” “不用。”她往婆婆那边挪了挪,探她编筐的手,不凉,这才放下心来。 陈婆婆说,“南屋本来就比东西屋暖和,赶上好天气,不生炭也不生潮,老婆子是借了姑娘的福了。” 这屋子陈婆婆开始说什么都不肯住,但姜染是个打定主意就非得周围人都依她的人。她心好,好得又楞又不明显,只有真正愿意懂她的人才明白。 “什么福不福的,自家人总说两家话。”姜染是小孩儿性子,嘀咕了一声就去摸竹条玩儿。 婆婆看了看她,踟躇道,“姑娘方才发脾气了?”她方才隐约听到前院骂人,不敢细问,怕她嫌她管得多。 “嗯,底下人没板眼,骂了两句,惊着您老了?”她心里烦,从不跟婆婆说这些烦心事,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着,脚趾头还一抖一抖的。 旺儿在边上看着她,这孩子腼腆,轻易不怎么说话,不是那种机灵讨巧,却总能得人意的孩子。 除了黑。 姜染对着旺儿招了招手,问,“前些日子我留给你的几个字练得怎么样了?” 旺儿说,“不太好,但每天都练着,不敢马虎。” 姜染点点头,没说要看字,单是抓着他的小手玩儿。几个字教不出什么学识,认得一五六九,懂得二四六八,没用!六七岁的孩子,该到上学堂的时候了,隔壁张二狗的孩子都会背一行白鹭往锅里飞了。旺儿比张二狗的孩子不知聪明多少,白瞎了好苗子,姜染眼皮子朝上,瞪着房梁。 她跟焦与他们不同,因为不记得从前种种,脑子里只有“过日子”三个大字,他们以为他们在乐安只是住一阵子,她想的却是住一辈子,她没向外走的打算,她想给婆婆养老送终,想把旺儿抚养成人,她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今儿个能接下六副棺材的活,学费的银子就出来一多半了。 这么一想,那个什么要死的县令真是缺了大德了!
第22章 那人是我姐夫 乐安城的夜,时时有风在树草屋檐之间干嚎,人静下来,鸟兽寻窝避寒,便只剩下单调空阔的声音。吊在酆记檐上的马头铜铃被翻卷的藤纸灯笼撞了一下,立即响起一串干巴巴的叮铃,门开了,门页上都带着气,姜染顶着从门里边走出来,反手把门摔上,又撞疼了一次马头铃。 她白天气不顺,到了打更时候也不见好转,左手提灯,右手握锤,憋着莫大气性在更锣上敲出一声巨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候,各家关窗吹烛,原本都已歇下了,乍一听这报更的动静,都从床上惊醒了。她之前打更不是这动静,虽说后头缀着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听习惯了也还觉得挺有意思。 今次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嗓子里那动静,凶里头带着苦,苦里头带着憋屈,憋屈里还带着狠,嚎丧似的。有好信儿的老百姓推开窗户看人,心里头窝火,刚欲理论两句,就被她飞过来的眼刀吓退了。 “睡你的觉去!想买棺材啊?”她还吓唬他们。 众人碍于她是疯子的身份,只能重重将窗户关上。她也不管旁人死活,就这么绕城干嚎了一圈,转回酆记门口后,仍然觉得没宣泄完心中不忿,竟然打算再喊一圈。 “天!!” “天惹你了?”对门付记点心铺的直棂窗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窗里头没灯,影绰绰有道坐在窗前的人影,姜染提着灯笼走过去,映真切了付锦衾的脸。 骤然拉近的光有些刺眼,他偏过头,瞥下一道视线,姜染看他轻袍缓带的装束,猜测他是被她“喊”起来的。 天没惹她,都是人在造孽! 她心里有股火出不去,憋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累,背身往他门口一蹲,丢给他一个惆怅至极的后脑勺。 付锦衾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平道,“让你的人替你打,你回去歇着去。” 更鼓每两个时辰就得喊一次,她就是不多绕这一圈,亥时再喊,也得把他从床上喊起来。 “哪有人,全是废物,嘴皮子利索的都睡着了。”她后脑勺一动一动的,对着自家门口骂街,又垂下去。方才她出门时还剩下一个熬夜绣花的童换,不知什么时候爱上的这门手艺,绣得驴唇马嘴依然斗志昂扬。 她那嘴还不如她呢。 付锦衾知道她为什么怄气,昨天她去衙门口闹了一通,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街都是。林执处事公正,她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在他面前肯定讨不到好处。 “就因为昨儿没让你埋死囚?”他问。 “不止死囚,义庄还来了好些个!”她提起这事儿就要发火,站起来面对他,想到他不愁银子,定不明白这种愁苦,长叹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她有老人孩子要养,有五个废物伙计要吃饭,她想让他们都过得好,可活着太难,她有手艺没处使,她找不出自己的毛病。 灯笼在她手边摇晃,连它都变得垂头丧气,付锦衾难得见她这样,不由道,“你还有多少银子,上次买给婆婆的药吃完了?”问完去勾她前襟的荷包,想看看她还剩多少家底。 她主动拉开荷包凑近,两人一起往荷包里看,“还有十几两吧。” 切近之后,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就扑了上来,付锦衾不自觉地抬眼,她正念念叨叨掂量她的“余粮”,眉毛拧成一团,几乎像个孩子,具体说什么他没细听,只注意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唇。 “我再这么耗下去就得饿死,你说是吧?”她忽然看他,声音在耳朵里放大。 他收回视线,说“不至于”,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距离,“省着点儿应该够用,打更不是也有工钱?”他作势拿茶,桌面上空空如也,连只壶都没有,他的人无处不在,还能让他渴着?立马有人猫腰递来一壶热茶,一只茶杯。 他呷了一口,心情差强人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太亲近,仿佛她不是外人,仿佛再这么下去,她和他都可以任对方予取予求。 姜染则是全部心力都全放在银子上,这事在她这里追根究底,还是县令的问题,算上义庄那八具尸体,她一共丢了九桩生意,九桩! 这是位无故就能生仇觅恨的主儿,遑论这次。姜染入定似的想了一阵,没想开,忽然从窗户外探进半边身子,抓着付锦衾的手说,“陪我去个地方!” 大晚上黑风浊夜,能有什么好景,她没细说,他也没深问。大约心里有了困惑,也想出来走走。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发疯,头一遭买狗,他搭进两瓶金创,大半夜陪她送银子,被她拆了一扇窗户,接陈婆婆回家,付了好些药钱。他是精于算计的人,到她这里常常赔本,是他算不明白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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