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晌午,太阳极大,照得直棂窗上的木棂子都有一种熟透的暖意。 平灵循声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梦见其忍把厨房炸了,菜汤飞上天,落了一场难喝的雨。” 平灵说,“那可真够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她从不说谎,所以平灵信以为真,她骗过了她,就像骗过了自己,平灵给她梳妆,换衣,她对着镜子打量。 里面的人神色略显呆滞,不及梦中人浓烈鲜艳,可她艳得像血,她宁愿素面朝天。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镜子里的人说,“这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 平灵笑了,她也笑了。 她是棺材铺掌柜,活人来了,她迎,死人来了,她送。 这生意是沾着人气儿的,白花花的银子换做漫天纸钱,朴朴素素的木头,伴枯骨长眠。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面更锣和一只更鼓,是乐安小城里脚踏实地的报更人。起手抓住挂在胸前的荷包,那里面装着她报更的银子,昨天刚拿到,包在荷包里捂得正热。她为这点踏实窃喜,也被这种踏实焐热。 她对平灵说,“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她要请付锦衾到燕归楼吃饭,有肉有酒的那种,不论那些经脉如何跳动,她都只想留在安定里。 可惜今日来得不巧,刚到付记门口就赶上付锦衾出门。 碳色氅衣在石阶上掀云而下,无论何时都有金石般端正舒朗的气势,光色烫暖,有人率先走上马车为他掀了帘子,褐色筒靴在衣阙前一闪而逝。 姜染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围着马车绕了半圈,不死心地掀开一侧车帘。 “你要往哪儿去,什么时候回来,我刚领了银子,请你吃好的去。” 车窗里探进她的脑袋,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无法无天。 他抬起眼看她,早在余光里见了这个小人儿,他有意视而不见,她却一门心思横冲直撞。 心里汇进一点涩意,面上反而浅淡平常,靠在引枕里懒倦一笑。 “姜掌柜的盛情,付某心领了,今日外出有事,吃饭的事下次再说吧。” 姜染眉尖狠狠一皱,带着疑问打量他的脸,他从没跟她说过这种客套话。 她抓着窗子说,“我刚领了银子,你看看,这是我打了两个月更拿着的,你若是要出去,就告诉我何时回来,你这么跟我客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 她给他看她的荷包,像个特意跑来邀功的孩子,他捻着佛头珠子看她,每一颗都在手下轻轻地用力。他淡垂下眼,暗暗自嘲,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却终究要硬起心肠。 “说不准,可能三五十天,也可能十天半月。” 所以你别等,也用不着等。 马车随后被牵动,她的手渐渐攀不住窗沿,依旧傻傻跟了几步。 “那我就等你十天半月,这钱我不花,能买壶好酒,三四样好菜。” 他没回话,珠串在他手里遭了难,捏紧一颗硌在手里,两厢都疼。 车辕在地上滚过几个来回,姜染一路目送它消失在街角,踮起脚尖张望,像丢了同伴的小孩子。 “他这是怎么了,病了,急着寻医问药,还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被她问到头上的折玉也自糊涂,付姑奶奶来过之后,他们阁主就不怎么过问酆记的事了,私下想来,许是要收心?觉得长此以往有失体统?也许是——诶,不交往的原因太多,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一个是天机阁主,一个是混世魔王,他们虽然不知道姜染的来历,但她绝对不是正道一类,这样的两个人,怎么想都不会有以后。 天涯知己,亦或是红尘一双?疯子现在疯,好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两人现在处的好,往后变天了是不是得翻脸。 这些话他哪句都不能跟姜染说。 姜染没从他嘴里要到结果,犹自站了一会儿,便回酆记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 明白人有明白人的顾虑,糊涂人有糊涂人的难受,她那一腔子血是热的,吃什么,点什么酒都想好了,他却不领这份情。难受从心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漫延,渐渐便发展成了堵得慌,她坐在后宅里叹气,无人可诉,便拉着平灵念叨,“付锦衾不肯见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承想平灵竟然真的知道,一脸笃定地说,“肯定是生您气了。” “生我气了?”姜染摸不着头脑,“他生我什么气?” 她没惹过他啊,她对底下人吆五喝六,从没对他甩过脸子,他脾气不好,她哄他,她得了银子还想请他。她心心念念除了生意就是他。 “我就差掏我的心肝给他下酒了。”她拍着心口说。 这里边委屈,还堵,越拍越委屈越堵。 平灵正在院子里晒被,刚抖落开就被焦与抢了活。她也没跟他抢,转过脸对姜染说,“您不知道您砸了林大人之后,林大人的夫人就找到付记去了?那动静闹的,就差动手了。您说您砸人干嘛非得叫上付公子,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亲属关系,林执的内弟,您让他砸他,往后还怎么处。” 平灵很早就跟焦与调查过付记,付锦衾与付瑶、林执这层关系,他们比姜染知道的早。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他们过去是做镖局买卖的,付家上至付锦衾、付瑶,下至伙计都会些功夫。付锦衾想让他们知道都简单明了的摆在了明面上,酆记的人入世不深,头一遭进市井,能查探到的便只是这些了。 姜染压根没想过以付锦衾的身手会躲不开衙门的人,而且,“他是陪我去的,他又没砸,他姐凭什么骂他?!” 平灵说,“他不是陪您去的吗?” “陪着去怎么了?衙门口砍死囚还有到菜市口看热闹的呢,看热闹的有罪吗?她要是气不过,应该找我这个刽子手啊!” 这话要是让付瑶听见,能活活气死,这不跟付锦衾不讲理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要么说这俩人能玩到一起去呢。 姜染一脸愤懑,这世间事在她这里没那些九曲十八绕,砸林执这事儿她跟付锦衾肯定都没错,“杀人犯”搅黄了她九桩生意,石头子砸头都算手下留情。但是她跟付锦衾之间,确实是她连累他挨得骂。这事儿她能想通,蹭蹭几步回到对门,跟折玉说,“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我的气了,等他回来你记得传话给你们公子,就说这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下次再有这档子事,我自己去砸,决不拉他下水。我是个没心眼的东西,错了也不自知,他大人大量,别跟疯子一般见识。” 她一连解释了好几次,折玉都说会将话带给公子,但他一直没回乐安,据说是北寄一带的生意出了问题。她觉得这话像托词,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她等不到他回来,心里就像扎了根刺,几乎要生出气来,但这气跟当初气林执还不是一个气法,林执她能咬牙切齿,这个她说不出来,细品下来倒像是委屈更多。 与此同时,身处官宅大院的付瑶也在琢磨付锦衾,两人虽说同门十载,她仍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他的心思太密,这次却为一个疯子护短。感情这种事瞒不住自己,也瞒不住身边的人,他没拿她当外人,付瑶认定这个苗头不对,第一次在没请示付锦衾的情况,独自做出了一个决定。 子夜梦回之时,付瑶披衣下床,越过身侧睡熟的林执,提起了一身墨色长衣,。街上方才已经报过一次更了,报更人肯定已经回了酆记,付瑶轻车熟路地拢手将头发束成一束,在脸上覆上一张月白面具,一路飞檐走壁,轻巧落进酆记大宅之中。 天机阁弟子最俊的就是轻功,跟刺客门一样,都是杀人不露声色一流。脚下无声,落地时连片树叶都没晃动,地上落下一道窈窕纤瘦的影儿,缓步走到一扇门前。 主宅之中只有西屋房门虚掩,门内没掌灯,付瑶切近门缝,看到一双打在罗汉床上的小脚。 姜染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在外面,另半边在纱账里,她本来夜里就没困意,过去睡不着是守着沙漏打更,现在睡不着,是难得有了所谓的心事。 她看问题只能看到皮毛,付锦衾那气生得太莫名,她不服之余又殚精竭虑地想让他消气。 今天她问平灵,男人生气了要怎么哄。平灵从看话本子得出的经验上告诉她,非常简单,你只要先示弱,让他感觉到你的委屈,他一心疼就什么都过去了。 床上摆着一只蜜饯罐子,她抱过来开了盖子,边吃边想。 她连他的面都碰不着,怎么让他知道她委屈,再者,她也不是装得出这种状态的人。晚晌时候,她倒是翻了一本话本子,里面也有男女生气的桥段,好像是亲了之后和好的。 “这招也不知道灵不灵。”她自顾自地念叨,没提防帐子外头的门开了。 付瑶无声走进屋内,压上门的同时,好整以暇地转了转手上的峨眉刺。 她要亲自试试这个姜染是不是疯子,老冯说她走火入魔,老冯就没有探错脉的时候?是不是真疯,看拚命时的反应就知道了! 亲一口要往哪儿亲,脸还是嘴,直接亲还是拐着弯亲,亲完他更生气怎么办,他总说我没规矩。 姜掌柜的还在合计怎么哄“付老爷”消气,脑子里乌七八糟一堆设计,不知该用哪个是好。 荡在腿上的纱账忽然被一股劲风推开,姜染卷着舌头,将含在嘴里的蜜饯换了个个儿,她一直都知道有人进了这院子,可她懒于细思是贼还是旁的什么不相干。 她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无论耳里,还是内力。 付瑶的峨眉刺已经穿破纱账攻到了近前,危险临近,身体自然而然做出了反应,迎着破空而来的气浪,半坐而起。 付瑶的刺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了,纱账荡在两人中间,阻碍了彼此的视线。下一瞬,刺尖不受控制地近了一寸!付瑶惊诧抬眼,竟是姜染拖着她的手将刺抓到了眉心处。 两人切近,月光照在她脸上,狼目微弯,红唇轻撬,那种眼神甚至可称玩味,仿佛这样的暗袭于她而言是习以为常,仿佛她对所有不请自来的人,都是恭候多时。 她看到她轻轻佻眉,左手忽然使力,右腿同时一记侧踢,速度之快,几乎让付瑶避闪不及。付瑶抬臂相接,两人迅速拉开距离,又迅速起掌。 姜染的招式全是剑走偏锋的邪路,虽无锐器,却出掌如刃,若非内力尚显不足,付瑶甚至怀疑自己接不下她五招! 若这人走火入魔还有这样的功底,将是多大的祸患。 付瑶眸色一寒,试探之心逆转,直接下了杀招。 峨眉刺在她掌下翻花一般,穿过姜染格挡的手,直逼颈部而去。姜染一个后仰,错身的同时迅速去切她的腕口,两人手腕相抵,接翻数掌,付瑶步步紧逼,姜染气力渐渐不敌,付瑶抵着她的手再次将峨眉刺推到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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