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灵歪着脑袋去打量老道,难道他比她长得好看?老道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看她。 “茶还没好吗?”壶盖都在壶口上跳了,她怎么还不给他倒水。 柳玄灵这方回神似的说好了,提壶泡茶,给老道士用的是碗那么大的茶杯,一看就是粗人使的。到林令这儿则是翻了只斗彩花鸟的白瓷茶瓯。那是她自己的杯子,结果林令瞥了一眼,不高兴了。 “凭什么他用海碗我用不上,这还不够我两口喝的呢。” 柳玄灵这个气,心说你知道这杯子多贵吗?它的精贵之处在于除了老娘,谁也没用过! “我也要海碗。”林令说。 “没有,就只有这个,不用就没得喝,我给你多倒几次不得了嘛?”柳玄灵也倔,“柔声”抱怨,有点撒娇和负气的意思。林令越不用她越要给,她的本来目的是跟林令好,拉拢林令,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她跟她师父就多了一个帮手,并且是姜梨绝对不会怀疑的那种帮手。 但是拉拢这两个字又让柳玄灵很反感,她认为自己长得非常好看,是随便往那儿一坐就能收获倾慕的人,可是事实总在打她的脸。 “我要用大茶碗。”林令说完喊柳二,这是曲沉茶馆里的正经伙计,跟外头蹲的那几个不一样,吴正义得给他钱,他得兢兢业业地给客人跑腿。 “林爷,您吩咐。”柳二在门口探头。 林令跟他比划,要这么大的茶碗,柳二也没什么眼力见,下楼再上楼的功夫就给带上来了。柳玄灵虎着脸坐在茶桌前,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 “你觉得我不好看吗?”这话是问林令的,但老道接了茬。 “不丑,算好看。” 柳玄灵仍然拿眼睛看林令,老道帮她推了一把,“她问你呢。” 林令说还行,“故事讲得不错。” “但你哭起来像驴。”老道补充。 “那要是我以后嗓子好听了,能讲更多故事了,是不是比现在讨你喜欢。”柳玄灵没搭理老道,就盯着林令一个人问。 林令说不是,“我挺欣赏你现在的嗓子,最喜欢听的就是鬼狐志异,配你这嗓子正正好。你看你今天上午讲的鬼老太太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那段,学得多像啊,不看脸以为真是老太太呢。” 柳玄灵使劲锤胸口给自己顺气,头一次遇到林令这种不开窍的,她觉得在他眼睛里是能分出男女的,但男女之情,他不懂。 一楼柳二喊了声“赵姑娘”,意思是开第二场书的时辰到了,柳玄灵攥着扇子醒目下楼,又开了一出《冯云山夜谈马家堡》。 一楼没有雅座,四个人一桌共计十六张方桌六十四把长凳,这在茶馆里统称为堂子。茶馆伙计游走在堂子中间,缺茶的填茶,要点心的给点心,门外那几个还在墙角蹲着呢,从来不管这里头的事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曲沉的客人,是正经花钱的金主。 “赵姑娘,甭倒书了,上午刚听了前半截儿,怎么这会儿又念叨一遍。” “就是,每次都耽误时间,每次说完都留个扣儿吊着我们,你比你舅舅会挣钱呐。” 门外金主算好伺候的,干花钱还不用人管,堂子里这些就不好办了,伺候不好能问得你下不来台。 说书这行当有个词儿叫倒书,意思是讲下一场的时候得把上半场的故事给客人们简短的介绍一遍,这是因为上半场有来的有没来的,倒书是为了让上半场的客人重温之前的内容,好听下一段儿,也是为了让没来的客人能接得上。 但这‘活’讲得多了,有常来的就不愿意听念叨,又说“留扣儿”,这也是句行话,指的是说书人在每段儿书的节点刻意留下的悬念,这悬念就叫“扣儿”,意喻在看客心里打了个结,这结不解开,他心里老惦记着后续,就得常来。 “张爷,这事儿之前就解释过了,咱们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个章程,您听过了不见得旁人也听过,总得照顾新来的客人不是。” “李公子,留扣儿才能留人,小女子是卖艺的江湖人,全靠留扣儿吃饭,也是盼您常来。” 柳玄灵算是老说书人了,幼时教她入行的还是位圈子里顶出名的老先生,故事讲的好,话说得也得体,但她毕竟是小小女子“走江湖”,又有几分乖巧讨喜的姿色,就算嗓音粗如老树,依然有人是冲着她的脸来。 “盼着我常来?是心里盼着还是眼里盼着,是盼着我这个人还是我兜里的银子。” 柳玄灵口中的李公子,是张进卿他爹老友的儿子,他们这一堆儿的公子哥儿都没好人,张进卿是个混账的时候就总在这个圈子里混。后来明白点儿事儿了,懂得上进了就不爱跟他们玩儿了,并且自从卖木雕赚了银子就成了张家的香饽饽,一直都在外面跑生意,到现在都没回来。 张进卿这一去就走了将近一季,乐安城“闲事太岁们”群龙无首,就把这个姓李的小子推上去了。这人是花楼常客,喜饮风月,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盯上赵宝船了,隔三差五就来逗几句闷子。 说话儿间这人就上了手,原本就是看台底下一低头就能瞧见的座位,这会儿三步并做两步,非要问赵宝船是盼他哪儿。 宝船皱着眉头挣扎,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可她确实使不上什么力气,抑制功力期间,她就是最普通的布衣女子。 这一感受忽然让她想到幼时在天桥说书时受的那些欺负了,那时她年纪还小,虽然没被调戏,受了委屈还要强颜欢的心境仍是一样。他们被占地为王的把式人驱赶过,被白听书的野蛮人踹翻过讨赏的盘子,嘴里不敢‘拌蒜’,结巴忘词更是大忌,他们这类人似乎为讨好而生,不配有脾气,也不配说不。 “人家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么为难人做什么。” “你们要是不听可以出去,我们还要听故事。” “什么小姑娘,你瞧瞧这身条出落的,早就是大姑娘了。” 堂子里有英雄救美的,也有趁势调侃的,这世上本就有好有坏,没有哪处地界是人人尽善。 林令靠坐在椅子里,边剥花生边叫了声老吴,“今天这场我包了,带人到雅间等我。” 这是林令第六次包赵宝船的全场,吴正义却有一点为难,他说林爷,“场子都坐满了,要是硬赶,怕是不好办,尤其这位李公子。” 他不肯得罪这位闲事太岁。 “十五两,他的事儿你不用管,劝不住自有我顶着。”林令嚼着花生豆,慢条斯理地剥开下一颗。嚣奇门没有缺钱的主儿,到乐安以后虽然被迫拮据过一段时间,骨子里还是花惯了的钱的。老顾来了以后林令松宽不少,日子恢复到之前状态,老顾有意送他人情,他也跟老顾说过,情分领了便宜不白占,花多少回去还多少。 吴正义认钱不认人,得了甜头自然要做和事老,柳玄灵让他“救”下来了,李公子却不肯轻易作罢,摔桌子踹凳子要跟包场的人没完。 林令一直坐着等他,这点儿事儿在他跟前闹,就跟淌着大鼻涕的小破孩儿说,我要你的命似的。一拳一脚给过去,还怕把他骨头踹折了。 “是酆记的人。”吴正义给李公子递台阶,“旁的不说,就说他们家那位掌柜的就不好惹,您何必跟他们的人硬刚。” 酆记自从在大街上跟江湖人动过手后,就成了乐安城里最不好惹的刺耳头,没谁愿意跟他们动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不沾血都不叫打架斗殴。李会临嘴上嚷嚷的厉害,实际没什么正经胆色,瞪着眼珠子看了半晌,林令一抬头,他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堂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时,林令才起身往雅间走,老道跟在他身边儿,有热闹看热闹,有书听书。 雅间里柳玄灵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了,林令一言不发的进门,姿势跟在堂子里一样,靠在椅子背上,翘起两条凳子腿儿。 “还说《冯云山夜谈马家堡》那出吧。” 这人好像用不着谢,也不图对方感激,纯粹是想听书。柳玄灵无意识地捏了两下手,“你...” “怎么了?”他那双眼睛挺干净,看人的时候有点抬头纹,说是青涩又有一些沉淀在岁月里的复杂感,那双剥花生的手杀过无数人,那副清透的嗓子随便一声轻啸就能破穿长空,那种矛盾又奇异的搭配让柳玄灵的心稍微钻进点别的东西。 一个干净的,不懂女人的,刺客。 这个排列在面前的三个形容词,每一个都招她喜欢。 “没什么,就是让您破费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她跟他客气,他并不放在心上。 “老顾有钱,不差这点儿,你本来说的也好听。”瓜子又被他攥在手里,“卡卡”的磕。 挺好的人,天然是块榆木疙瘩。 她的眼神又变作烧茶时的幽怨,不知道从哪儿让他开窍,醒木在书案上拍出一声响,故事就此开场。 那是柳玄灵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好奇,也是第一次想除了计划以外,想跟另一个人有点其他的故事。 “好听吗?”她为他说满了一整个下午场。 “挺好。”他笑着扔下几块赏钱,活动着脖子,带着白吃白蹭的老道士走了。
第78章 什么叫混账书 乐安城静了小半个月,将一城的春花都捂开了,姜梨的状态反而不太稳定,仿佛隆冬与春月的纠缠,死活停滞在春寒之期里。鬼刃不肯“放权”,姜梨不肯让步,两方较量常是两败俱伤,姜梨心里明白,鬼刃存在一日,身体就难有大成。 “她”会在她运行心法时搅乱她的心智,会将所有烦躁、负面的情绪堆积给她,“她”见不得她好,她巴不得“她”死,她们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共存。 付锦衾的开解她放宽心,她也知道不宜急躁,可“鬼刃”声音太大,她很难进益,而且天下令的人也没给她太多修复的时间。 “你是怎么看护少主的,就这一眨眼的时间就受伤了?” 今天她去长盛街买糖糕,林令随扈在侧,没想到摊子后会忽然蹿出一批人。林令和她都没反应过来,那群人也并不恋战,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挑衅,乱刀偷袭,伤了人就跑。付记和酆记的人先后追出去,发现他们遇山而“融”,根本追不到踪迹。 姜梨和付锦衾对此都有答案,百里土遁之术,是先沉派的人。 天下令统管江湖三十六门派,大部分人已是天下令的附属品,陆祁阳自毁盟约,口头上说的是盟友关系,实际早有将这些人吞入腹中的打算,除少数正统大派仍属独立外,绝大多数都被他压制在股掌之下。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门派,陆祁阳还将白不恶,黑不善,判无欲,孟无度等人分派至东西南北四处,姜梨杀黑不善以后,陆祁阳着实头疼了一段时日,亲自接管三年之久才放权给另一门徒沾九夜。先沉派在北,属白不恶协管之域,很明显,这些人是替白不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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