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凛不禁笑了,停顿少顷,抬起眸,认真道:“驸马过谦。于我而言,般般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觉她娇蛮,更不觉她任性。” 只觉她可怜可爱至极。 见他答得郑重,沈镜湖倒也还算满意,颔首道:“把手给我。” 卫凛恭敬遵从。 沈镜湖伸指搭上他的腕脉。 明白过来沈镜湖的用意,卫凛忽有一瞬的心虚。 他知道自己身上积伤不少,又负有奇毒,寿数难定,并非是能与人白首的良配。 静默半晌,沈镜湖眉心微蹙,“你这副身子,旧伤一层叠着一层,元气损耗太甚,兼之逍遥散的毒性,发作次数越多,伤心脉越重,只能许以时日,慢慢调养解毒,从今往后,需得老实听我的话,好生服药,爱惜身子,如此才能伴她长久。” 卫凛正色应了声是。 “至于婚期……”沈镜湖沉吟道,“我想着不急,最好定得晚些。从脉象上看,你伤重体虚,还需多调理一阵,补一补气血。” 卫凛:“……” 泰山有言,不得不从。 之后月余,卫凛都在府中将养,按时作息,认真服药,没有沈妙舟的准许,绝不胡乱走动。 三月底,虎略口战败、征北将军卫清昀贪功通敌一案彻查清楚,新帝祭告太庙,昭雪此案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一十七人通敌罪名,含冤者由户部礼部合议,自内库调拨返还先前籍没家产,另加抚恤恩赏。 此外,又遵高宗皇帝遗诏,着令璟王降等承郡王爵,离京就藩,先皇后移居金陵旧宫,以大逆之罪,褫夺萧旭宁亲王爵,赐鸩酒,太监刘冕处以斩首。 四月初二,新帝册封嘉乐郡主为嘉乐公主,赐婚卫氏二郎,由钦天监择选吉日,婚期定于七月初九。 圣旨一下,在京中带来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十年前的一场秋试,京城之中不少人都听闻过卫家二郎惊才绝艳的名头,只可惜家中出了那等变故,英才早夭。 不成想世事如此难料,那卫二郎竟还活着,又得了尚主的恩旨。 只是再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卫家与先平嘉长公主早有渊源,家世人品都正堪相配,此举又能抚恤旧臣,不论怎么看,都称得上是一桩极美满的亲事。 众人闲谈几日,便也不再多议,唯独一处,被这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太傅府。 圣旨颁下,沈妙舟陪同卫凛,一道去了趟徐太傅的府邸。 既然日后要以原本的身份活着,旁人可以不必理会,但徐太傅那里,无论如何,卫凛需得给个交代。 他事先已经给徐太傅递了拜帖,随帖另附一封手书,讲明了情由经过,以及崔缜的近况。 用的是他少时笔迹,徐太傅只要见了,定会认得。 来到徐府门口,很快有人上前接引,卫凛随那仆役入了后堂,沈妙舟留在花厅里等着。 屋内,徐太傅面带病容,但衣袍却无比严整,端正地坐在圈椅里。 从卫凛一进来,对面那双苍老的眼睛便紧紧地望住了他,竭力地想要从那张脸上分辨出往昔的模样。 卫凛走近,撩袍跪下,行了见师礼后,平静地抬起头来,“先生。” 空气一时静默。 徐太傅攥紧了圈椅的月牙扶手,死死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颤声开口:“你……你果真是澄冰?” “是。”卫凛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学生有愧先生教诲,无颜面对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戒尺,双手平举过头顶,“请先生责罚。” 看着眼前如松如玉的俊秀青年,徐太傅心头一时百味交杂,悲愤上涌,忽然抓过戒尺,照着他的肩头狠狠打了下去。 春衫单薄,戒尺结实地落在肩背,瞬间便抽出一道血条,火辣辣的痛意直蹿上来,卫凛咬牙受下,跪得更直。 攥着戒尺的手不住发颤,徐太傅眼中含泪,悲声斥问:“你这孩子……为何,为何什么都不与我说?!我是你的先生啊!难道不会护着你么?那晚在北镇抚司,我差一点,差一点就……” 卫凛喉头微哽,“是学生的错。” “啪”地一声,戒尺被掷到地上,徐太傅颤着手,如同少时一般,抚摸上他的发顶,再也抑不住满腔恸意,泪如雨下,“是先生无能,没有护住你。” “澄冰,你还活着,活着便好……” 哪怕从前做过违背本心的错事,都不打紧,只要活着便好。 卫凛心头一颤,眼眶有一瞬的涩意。 这么多年来,一直悬垂在他心头上的那柄利刃,终于彻底消散。 从徐府出来,刚一踏上马车,沈妙舟便盯住卫凛的眼睛,皱着眉头道:“太傅打你了。” “只一下,不疼。” 那样响的一声,怎么可能不疼,她才不信,只怕此刻都已经青肿了。 沈妙舟直接去扒他的衣领。 眼见躲不过,卫凛一把捉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问:“要我在此处脱了衣裳给你看,嗯?” 夕照透过细密的竹帘,漫进车内,金光溶溶,将他漆黑的瞳仁染成琥珀色。 马车辚辚而行,街巷上人声往来,小贩叫卖吆喝声清晰入耳,沈妙舟脸颊忽地一热,“咳,倒也不必。” 还是私下里给她看罢。 算算日子,也不远了呢。 ** 七月初九,吉期至,公主出降,整座京城张灯结彩,御街遍铺红妆。 新帝请了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寿春大长公主来主持昏礼,又从尚仪局调拨人手,一应琐碎事项,俱由内廷操办。 公主府内外都热闹起来,处处高挂红绸红灯笼,点起红烛,仆役嬷嬷往来忙乱,宾客络绎不绝。 沈妙舟昨晚几乎一夜未睡,正日一早便沐浴洗漱,端端坐在妆台前,由着宫里的嬷嬷绾发施妆,着翟衣,系大带,穿蔽膝,佩玉带绶,戴珠玉金凤冠,掩双博鬓,一身行头繁复华贵,装扮得人雍容耀目,灿若春华。 她对着镜子瞧,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寿春大长公主仔细打量着她,满脸笑意,慈爱道:“这身装扮好,我们般般比仙女还要美上几分,卫家那小子,还真是好福气。” 沈妙舟脸颊一热。 吉时到了,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鼓乐丝竹的声音越发清晰,芝圆欢喜地跑进来,“公主,新姑爷来迎您啦!” 沈妙舟有一瞬的紧张。 想着门外的那个人,竟有几分恍惚,像是做梦一般,心跳咚咚作响,掌心腻出一层薄汗,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忐忑。 寿春大长公主为她披上盖头,欣慰笑道,“我们般般当真是长大喽,你阿娘在天上瞧着,想必欢喜极了。” 沈妙舟眼眶微微发热。 是呢,这一回可是正正经经要成亲了,是和她喜欢的郎君,阿娘一定看着呢。 院外丝竹声越发喧闹,催妆催过几遍,尚仪局的女官提起绛纱灯在前引路,随嫁的侍女和嬷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送新嫁的姑娘去往前厅。 赞礼在一旁高声唱起吉词,金凤衔珠云头履轻轻迈过门槛,踏上厚软的朱红毡毯。 一路灯火通明,慢慢往前走着,眼前一片朦胧的红色,透过薄薄的红纱盖头,她忽然看见灯火辉煌处,立着一道熟悉至极的挺拔身影,正朝她望过来,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盛夏的夜风穿过回廊,轻轻撩动盖头,不经意间视线一瞬相撞,时光刹那定格,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二人。 耳畔的喧闹忽然变得模糊,一霎间,眼前的画面和过去交错纷呈,站在那里的仍是原先的人,可再也不是从前那副淡漠疏离的神色,明亮的灯火下,那双凤眸深深地望过来,漆黑深邃,满是眷念痴缠。 沈妙舟心脏忽地漏跳一拍。 “般般。”他低低地唤,尾音带着笑。 心里霎时安定下来,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是她的澄冰哥哥呀。 只是看见他,和他站在一处,便觉说不出的心安,数不清的欢喜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 行过奠雁礼,沈妙舟和卫凛并肩跪下,拜别长辈。 新帝没有讲究俗礼,和她爹爹都在上首坐着,郑重的圈椅里端端正正摆着她阿娘的牌位。 沈镜湖看着身前并排跪下的一对璧人,眼圈一霎微红。他和阿蘅的般般啊,一转眼竟也要成亲了。明明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黏在他身后叫爹爹。 新帝先开了口,含笑叮嘱道:“般般长大了,往后要与二郎互敬互爱,夫妻和顺。” 沈妙舟应是,拜了下去,心里又酸又甜。 卫凛搀扶她起身,双手加眉,郑重地向长辈叩拜行礼,“请圣上,父亲放心,澄冰此生,爱重般般甚于性命,必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沈镜湖点点头,温声让他起身。 随着礼官一声唱和,门外鼓乐又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喜乐和鞭炮声在耳边炸开,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芝圆搀扶着她往外走了几步,身前一双有力的手扶她登上车辇,沈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般般,阿兄给你清障车。” 沈妙舟心里泛起甜意,唇角轻翘,“多谢阿兄。” 沈钊的声音微微发哽,“般般,他若是敢待你不好,你要与阿兄说,阿兄帮你揍他。” 沈妙舟在辇中坐定,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啦。” 婚宴设在新帝特为她赐下的公主府,为了方便和她爹爹走动,两府相距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迎亲的队伍缓缓前行,周边的百姓童子凑热闹围着障车,沈钊一边撒着喜钱,一边笑说着吉利话,请众人散开。 很快便来到公主府门口,鞭炮声又炸了起来,越发喧闹喜庆,帘幔被人缓缓拉开,芝圆在身旁扶着她下了辇,卫凛走近,将红绸放进她手里,轻声道:“般般,跟我走罢。” 从盖头下看去,眼前还是那只手,骨节分明,劲瘦修长,明明握的是红绸,却好像握住了她的手一般。 沈妙舟放心地由他引着,迈下车辇,跨了火盆,走进大堂。 听着礼官唱诵,二人拜过天地,再次执起红绸绾就的同心结,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婚房。 沈妙舟坐在榻上,知道接下来要掀盖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指悄悄攥紧了红绸。 卫凛站在榻前,接过女官递来的玉如意,垂眼看着榻上的姑娘,喉结微滚。 赞礼高唱起喜兴的吉词,催着新郎挑盖头。 沈妙舟脸颊烧热,心脏啵啵跳动着,正越发忐忑,眼前忽地一亮,她下意识抬起眼帘,长睫扑闪颤动,直直撞进一双漆黑深湛的凤眸。 视线相对,沈妙舟一瞬就笑了,杏眸弯弯,落满细碎烛光。 上回怎么没有发觉呢,卫凛穿上大红喜服,竟会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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