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估量时辰差不多了,将兵书合上,向窗边走来。 沈珏一下子绷紧身体,肩下的锁骨线条分明,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夜深,我该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她转过身樱唇嗫嚅,欲言又止。 谢澜莞尔,负手离去,云袖忽而被扯住,娇弱如雏莺初啼的女声响起,“求你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沈珏鼓起全部的勇气,声若蚊吟,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清,但再说一次,她又没有勇气了。 索性,将掌心华贵的衣料缓缓松开。 下落的皓腕倏然被握住,谢澜迅速回:“好。” 生怕慢上一瞬,她就会反悔不认。 他还是听见了。 沈珏双眸明灿,噙着羞怯与喜悦,橘暖的光曛耀她的雪肤花貌,若枝头新熟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谢澜喉结滚动,压住旖旎的心思。 两人洗漱后换上寝衣,沈珏还穿了两层,她速度快一些,躺在薄床的里侧,佯装熟睡。 屋门轻响,隔壁换好衣裳的谢澜踱步进来。 青烟素幔被他从帐钩放落,与外间彻底隔开,独成一方窄小天地。 背侧的床一重,有人躺下身。 他一进来,床帏里尽是他的气息,幽幽梅香,令人心安。 沈珏紧张的后背一暖,腰肢被人揽住,她完完全全纳进他的怀抱,冷梅香更浓郁了。 谢澜搂紧她的腰,他知晓她未睡,呼吸在他靠过来时乱得不像话,怎会是睡着的状态? 怀抱温香软玉,心内便被充满,踏实而安稳。 半晌,觉得他合该睡了,沈珏悄悄把小手放进他的大掌,十指相扣。 她不知未来如何,只愿珍惜当下。 两人判若云泥,她主动过、回应过,却仍旧不敢痴心妄想,试图靠一腔喜爱去改变世俗纲常。 也许,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晚。 ——她会永远记住的。 雨夜温馨,两人和衣而卧,都默契地并未睡着,想与彼此多待一会儿。 启明星亮起的一刹,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睁眼,一个平静喜悦,一个娇羞慌乱。 互道早安后,谢澜率先动作。 他该回隔壁房间换衣吧?沈珏心道。 猝不及防眉心一软,是嘴唇的触感。 谢澜吻过她的眉心,这才起身。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好似老夫老妻之间每日的早安吻,加上昨晚一下两下三下……数不过来有多少个吻。 沈珏也渐渐习惯他动不动就一亲芳泽的举动,只脸颊微烫。 一个时辰后,沈珏收拾好行囊乘上马车,继续赶赴云州。 谢澜骑马伴她而行,马车的帘栊被她掀开一角,就没放下过。 云州与上京的路程不过一个昼夜,昨日耽搁一晚,歇息的驿站离云州也不远。 随着马车颠簸,沈珏心中归家的欣喜被离别在即的念念不舍所取代。 一路上,她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谢世子,他身姿修长挺拔,坐在高头大马上,犹如神兵天降,然细细打量,又会发现他眉间如孤枝冷月的寒意,那一分疏寒,在看向她时,又会春消雪融般化开。 眉似寒剑,眸如点漆,她要完完全全地将他铭记于心。 云州城外有拒马隔绝道路,驻守的士兵检查入城之人的过所方会放行。 “驭——”车轮停止转动。 沈珏踩着马凳下来,昨晚她一夜未眠,以至足尖触地,膝窝发软。 “当心。” 谢澜及时搀住她,碍于路人来来往往,他谨记礼节,待她站稳后立刻松手。 “多……”想起他的“惩罚”,沈珏将嗓子眼快蹦出来的“谢”咽下去。 谢澜轻笑出声,十分短暂但仍旧被她捕捉到。 沈珏云纹袖口下的手指绞得死紧。 翻身下马的邓唯看愣眼了,脚下一滑,狼狈地扣住马镫。 天啊,他没看错吧,平时在三军面前冷肃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大将军,对他严苛冷峻的大将军,居然会有柔心弱骨的一面。 纵是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他回去一定要把沈姑娘供起来,让她吹吹大将军的枕边风,多给自己批假。 谢澜将她头顶稍斜的白纱帷帽扶正,温声细语道:“我送你回沈府?” “不用了,就到这吧。”沈珏婉言相拒,“进出城手续繁琐,怕世子耽搁,延误回去的路程。” 谢澜捏了捏她的柔荑,“哪用你忧心这些。真不用我送?” 沈珏摇首,及膝的薄纱如水般荡漾。 谢澜也不强求,只将一块刻“谢”字的紫烟暖玉玉佩放进她的掌心。 “这是?”沈珏下意识想还给他。 于谢澜而言,送出来焉有还回来的道理。大掌将她的小手连玉佩一起收握,“是信物,我赠珏儿的定情之物。” 沈珏仰头看他。 “珏儿实在不想要就丢掉吧。”他倏然松手,以退为进。 沈珏心乱,急切地说:“既然代表你的情意,我怎会轻易抛弃?” 说出口后她怔住了。 谢澜得她亲口言说,悬吊的一颗心终于落下,“那珏儿不许再食言,也不许再逃离。” 掌心的玉佩残留他的温度,沈珏慢慢握紧,“我不会了。” 城门与山林相望无言,沈珏走向高大厚重的城门,回望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轩然霞举,映衬着身后的葳蕤山野。 谢澜一直目送她进城,直至那辆马车再也看不见。 邓唯凑上前,“大将军还看呢?莫非有透视眼不成,人家姑娘都进城门了。” 谢澜睇他一眼,“你的舌头若是摆设,可以切下来。” “别啊!属下有事要问,就是暗中护卫沈姑娘的士兵要召回来否?” “不召,另外再多派两个,务必盯紧沈府,必要时刻可以动手保护她的安全。” 云州不比上京,消息多有滞后,他不敢再出疏漏。 ** 另一边,沈珏携碧云回到云州城,街边有小贩的吆喝、行人的欢歌笑语,攘来熙往,交织一片。 马车停驻在朱色门户,牌匾上书“沈府”,站在家门前,目之所及的一砖一瓦是那般熟悉。 门房知晓沈家大娘子归家,朝府内奔走相告。 谢氏正让丫鬟给指甲染上凤仙花汁,一听她回来,火急火燎地迎接。 “你个好姑娘怎的不让娘省心,一声不吭就回来了。”谢氏指头点了点沈珏的眉心,她早就打听好门房了,沈珏是坐卫国公府的楠木宝盖马车回来的,定然是卫国公府将她送回家准备待嫁。 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卫国公世子的岳母,以后整个卫国公府的事务她都能插一脚,她在云州的官员夫人圈子里终于扬眉吐气一回。 她们的夫君官衔再高又怎样?能比大渊朝的一品大将军还高吗? 院内红杏在风中款摆,母亲热情相迎,是梦里渴望的归家场景。 她吸了吸鼻子,“娘,珏儿回来了。” 谢氏拍着她的手背,欣慰道:“回来就好,对了,让人去给你爹说一声,下值后尽快回来,再让广聚楼送一桌席面来,好给你接风洗尘。” “嗯。”与母亲携手走过抄手游廊,从府外就能窥见枝头的杏树更近了。 沈珏仰头看着树冠处,最高处的杏花开得绚烂,像小孩子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儿。 树身离地三尺处儿还有一根刀刻划痕,用手一摸就能清晰触到。 沈珏感慨:“这棵树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当年你和你爹亲手栽下,细细小小的一棵,这些年长势惊人。”谢氏抚上树身对面的刻痕,“那个时候你弟弟还没出生,后来你入国公府,你弟弟每年测量身高便也在这颗树上留下一个痕迹。” 沈珏抚摸的刻痕只有四五道,而谢氏触摸的那面却有十数道,密密麻麻的。 “好了,不说这么多,路途劳累,你先回去歇息,等席面到了我再让人去叫你。” “谢母亲。”沈珏俯身,并不需要仆人带路,脚下的路在梦里百转千回地重现,一点儿也不会记错。 她来到曾经住的闺房前,推开门的一刻,尘土飞扬,呛得人直咳嗽。 碧云扇开灰尘,边咳边说:“夫人是一直都没有叫人打扫过么?” 房间里值钱的摆设都被搬空,留下简单的桌椅、斑驳的墙面、积满落灰的帐幔,与精致华美的临水小筑相比,相形见绌。 但沈珏并不介意,“许是母亲太忙忘了,而且我离家多年,突然回来她来不及打扫而已。” 把空了七八年的屋子打扫出能住的样子,不是个简单活儿,碧云与沈珏两人根本忙不过来,又叫来两个丫鬟,才堪堪赶在接风宴开始前拾掇干净。 沈珏换一件常穿的棠梨色烟罗裙,赶去赴宴。 饭桌上,沈从礼与谢氏心领神会,都没有主动提起她的婚事安排,而是一味地给她夹菜,嘘寒问暖。 这一幕落在沈允眼底就不是个滋味,怎么姐姐一归家,就抢了父母对他的关爱? 沈允气得一撂筷箸,负气走人。 “这孩子!”沈从礼拍桌,正欲厉喝。 谢氏按住他的肩,“算了,允儿也不是故意的,他才十几岁,年纪小,与他计较什么呢?” 沈允的离席让沈珏手足无措,“爹、娘,是不是我有哪里没做好?” 她左思右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回来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就惹得允弟不快? 谢氏给她碗里夹一块儿芙蓉脍鱼片,“不是你的错,你弟弟还小,等你嫁入国公府后可别与他计较啊。” 嫁入国公府……沈珏心头一跳。 “之前的事,你爹已经给我说了,珏儿你这是因祸得福,谢世子不论哪哪儿都比谢二公子要好,你真是攀上高枝了!”谢氏沉浸在即将要做谢世子岳母的欢喜中,一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道,“我们沈家出了你这个女儿,真是争气!” 沈从礼亦颔首,“珏儿,不愧是我的女儿。” 爹娘竟然误会了,看来柳夫人的信还没送到云州,他们并不知晓。 沈珏开口解释,谢氏却抚摸她的脸颊,叹道:“珏儿,你怎么比上次我见你时又瘦了?来,多吃些,娘给你夹菜。” 眼前母亲的慈爱与幼时的记忆重叠,眼底的疼惜似乎从未变过,改变的只有她被光阴留下痕迹的样貌。 “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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