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你……”静王不忍,率先开口欲劝。 没准备好的词出口慢了些,称谓却是变相地承认了此人的身份,方才默默的人们刹那间活泛了起来,有人讶异,有人皱眉,还有人远远地投来同情与怜惜之色。 “兄长,我要进宫。”他只用一句,就噎得静王没了后话。 “在下拜谢瑞王殿下,”晏修机灵,忙不迭行礼,“有瑞王殿下挺身相助,大事必成。但入宫为质恐怕难免囚牢之苦,以殿下的身体……” “此去性命多半无虞,”他接道,“我知先生之才,也信先生之能,至于皮肉之苦,于我实在不足挂齿。” 他嘴角一勾,眼神低掠过残缺的双腿,这一笑,是为自嘲。 几位面露疑色之人也讪讪移开了目光。 晏修再拜,带动了其余人等,一时室内交口皆是拜谢瑞王之语。 那人不为所动,用一个极不堪的姿势爬下椅子,挪出门去,丢下一句话。 “不敢受诸位大人之礼,我远朝野已久,如今不过一介草民,姓沈,名叙。”
第157章 未若镜里观 一别数月,我第一次梦到沈叙。 梦里我跟着他走在一条长长的廊上,廊外是处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花园,粉色的花朵缀了一树,偶有风来,拈两瓣碎片拍在他的肩头。 我跟在他半步远的地方,看他吃力地挪动着,鬓边的发丝被汗水粘住,打着卷, 我们似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这里的墙好高,连廊深深,得不到天光的垂怜,他转身拐进一岔,身影就没进昏暗中了。 我急追两步上去,只见洞开的门后叠层帘幕,烛光缭绕间,陈厚的香扑了满鼻。 穿帘而过,两边侍立着裙装统一的女子,面目都被灯影压得好沉,不大看得清。 这陌生的地方,无人在意我,冥冥中我亦明白,不过是梦。 沈叙坐在房间正中的地上,手臂撑着劲,向屋子尽头高高坐在一把雕饰浮华的椅子上的人仰着首。 那人一身玄色,冕旒把神情搅碎,都捏成青玉色的珠,一颗颗映满了室内点得成团成簇的光。 语气里的挖苦却是挠人骨缝的痛: “你胆子大,朕却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畸形的玩意充作弟弟。” 他从身边人恭敬递上的盘中取过一块皓白美玉,嘴边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一把掷于阶下。 玉牌应声而碎,留给人间的最后回音也空洞无比。 “来人,把这个怪物押了去,回宫就给我扔进牢里,别让我再看见他。” 两个腰间佩刀的侍卫冲了上来,把沈叙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沈叙那么轻,他们拖走他好像都不需要任何力气。 沈叙那么平静,自始至终都用不屑和嘲弄的眼神回敬对方。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坠痛只存在于我的胸口,嗓子用死了力气,依旧于事无补。 我绝望地奔向沈叙消失的那片纱帘,然后一脚踩空。 月明夜寂。 将近入秋,我睡前忘了关窗,此时有细弱的寒意停在枕畔,像耳语一样缱绻,把惊心动魄的梦境驱得一干二净。 合上窗页再入梦乡时,那个梦已经不知去往记忆的哪个角落了。 第二个梦里还是有他。 沈叙撑着伞,同我一起走在落雨的街边。 确实是走着的,我的个头也就到他肩侧,不抬头时,目光恰好落在他从袖中露出的手臂上。 细雨轻飘飘的,每有风来,就视纸伞若无物,斜斜敲在我的身上。 他换了一只手撑伞,这只把我揽到身侧,五指张开护着我的头发。 我握住了那只手。 果然,掌心温暖而光滑。 好奇怪,我没有见过沈叙穿医袍以外的衣服,没有见过他撑伞,没有见过他走路,更没有与他并肩同行过,隐仙谷的雨向来气势汹汹,这样秀气的雨天,亦不是我此生所见,我却未觉得这一切有任何不妥。 可是握住这只手的一瞬间,我却恍然大悟,大梦一场,此身为客。 我牵过沈叙的手,很多次,那是一双被骨肉之伤拽得冰凉,被匍匐而行磨得糙砺,被药汁墨水浸得粗朴的手。 我该醒了。 今日说忙也不忙,说闲倒也不尽然,我正给一位干活时不慎伤了手的大娘包扎,后面还候着几位约来诊脉或抓药的。 他们本在压着声交谈,说些天气收成,东西长短,却不知怎的蓦然静了。 我抬头,门口逆光处,那罗衣纱裙的身影,是王妃。 “娘娘……”病患们低了气,向她行礼,已有一个半只脚踏出了门,显然是想让她。 她挥了挥手。 “我只是找沈大夫有点事,你们不必在意我。”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寻了个等候的椅子坐下,歪着头捧着脸看门外的街。 我也收回心思在眼下,开出一张辅治伤口愈合的敷药药方。 午后,人都散尽,我只留了个烧饼给自己当午饭,没有多的招待,她没精打采,让我不用管她,自会回王府再吃。 待我伴着茶咽下最后一口,她才终于落座我的对面,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放在我面前。 自然是沈叙的。 我已从她聚满担忧的眉端瞧出端倪,闲话不论,亦无心发问,拆开封口速速读来。 前半是絮絮心事,中间是切切嘱托,最后一部分,则笔锋一转,写他自请入宫为人质,要我珍重自身,待他想办法找到血魂草的所在。 笔触流畅,语气轻松,仿佛那毒草已是囊中之物。 “我刚收到,就给你带来了,”王妃向前探着脸,想从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他说自己要进宫拜见皇上去了么?” 我把纸页往她那边一推,并不在意她看: “说了,他说自有办法打探血魂草的消息,他日事成,可尽快采得,事不成,也会尽力为我递出消息。” 王妃把信折好,帮我放回信封中压平整,这才向我解释起来: “我与王爷长守此地十年,初时只愿辟一清净地,收留孤苦疾患之人,自给自足也就罢了。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又兼着朝堂上清廉正直者少,勾结朋党者众,草野中则是瘟疫频发,叛乱不休,边疆不守,早不是治世之象。于是韬光养晦,只为扶一新王上位,尚能为天下争得喘息之机,后兴之能……这是我与王爷的夙愿,倘或不成,也已有下策安置这一城民众,可我确实没想过要把你们牵扯进来……虽然如今这么说已迟了,可我真的深觉抱歉……” 我给她沏了杯茶。 何曾是她要把我们牵扯进来呢?我和沈叙,从来就在这天命的漩涡中,尽力向上探求一息。 “是我和沈叙自己选的,”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信他,也请你信我。” 她失神一刹。 茶喝了一半,我还是开了口: “沈叙说,王爷他们尚有难处等着娘娘解围,娘娘可有把握?” 她拇指擦着茶盏,把口脂的印一点点擦去: “皇帝已将沈叙押为人质,下了回醴都的令,恐怕军令也已经发出了,兵力聚而得散而崩,若是能阻止西北军南下,他们就能集力迎击东南而上的军兵。至于西北军,我母家虽早已离散,军中大部分是旧人,我派几人去联络造势,再送信说服现在的西北军总领将军,军心不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 王妃说话声音本来就小,“只是”后面的话更是敛了息,轻得没边,散在药烟里,捡不回来。 政见权谋,我是一窍不通的,没得再问得余地,就给她添满了茶盏。 王妃走时,我又接了一位病人,腹痛得厉害,满脸青白。 喂药等待的间隙,我看到她在我支来验看自己身上血魂散的印痕的镜子前停了一阵子,指尖点着镜中自己的脸,末了,正了正鬓边的宫花,拂袖而去。 几日安宁。 我把愁与虑通通兑进手头的医术、脉案或药方里,只要它们有抬头的架势,我就立马给自己寻宗事来,再不成,就去街头走一走,呼吸之间,把它们丢在静城的风里。 却逃不掉深眠中的累赘。 白日里的我愈想逃离,夜里它们的报复就愈变本加厉,沈叙的最后一封信后,我再也没有睡成一个整觉,安神药都阻止不了噩梦的裹挟,此月十六的毒发之日,于我竟成了躲清静的去处。 当然不是好眠,是剧痛泯灭一切,让我能够暂时从无数个糟糕的设想中解脱。 不过,对抗疼痛余下的疲惫,还是赐了我难得的一场清闲梦。 梦里我回到了揽月阁,与沈叙相对而坐,他在我抄的脉案里圈出好些错字,蹙了眉罚我重抄,我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抄完了一遍也不告诉他,翻过页,再抄一遍。 我怕抄完了,梦就醒了。 我不想醒。 可是由不得我,梦里的窗边有人叩着,轻声叫我的名字。 “卿卿……” 我不想回头,自顾自写着。 “卿卿……” 手下的字已不成型了。 “卿卿。”这回是沈叙叫我。 我抬起头,正撞上他的瞳,还是那么清亮,笑意把小小的我托在雾海之上。 熟稔的景物消散了。 我向床的内侧拱了拱身子,把已经流到颈后的泪藏起来,用一声惺忪的轻叹回应床边那人的呼唤。 “卿卿,”是王妃,她伸手抚着我的额头,话声如同梦呓,“卿卿,我带你去找你师父,好不好?” 如同一盆水浇头而下。 我一边坐起来,一边抹去泪痕: “真的么?” 还是夜里,王妃散着发,只披一件素色衫,除了一双明眸,人形统统溶进了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中。 膝上的剑刃凝了清辉,寒意逼人。 “当然,后日就出发。” 说罢,她扶着我躺下,兀自收了剑,倚窗而立,沉入思绪中。 迷离之间,我听到她的呢喃: “我这王妃是当得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自己本是什么样了。”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接他回家。” 睡吧,我对自己说,睡醒了就去接沈叙回家,回我们的揽月阁。 ---- 自己的男人就要自己去抢【bushi】
第158章 红缨映瀚雪 和风徐徐步过静王府的大门口,把一面低垂的旗子扯平展,让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个“江”字。 旗子已有些泛黄,线滚的边缘也绒绒得有些毛躁,但依风而起,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提着药箱,挽着小白的缰绳,站在几十人的旁边,他们各个身批银甲,腰佩刀剑,显得我格格不入。 再仔细瞧瞧他们的面容,竟然一个熟悉的都没有,甚至可以说连在城中擦肩而过都从未有过,真不知是哪里变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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