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望进去,楼阁叠如岳嶂,把我的目光隔绝在千万重之外。 把守城门的士兵看过闻鹤的腰牌,略与她交谈几句,便放行了。 小车早已找了个客栈还去,我上马跟着她,控着缰绳,慢行于宽敞的街道上。 久居静城,我看这里的目光都带着新奇,马匹与车辆并行的街道虽宽,却不大平整,路边皆是多层的小楼,斜挂着旗帜横幅一类,写满各色店家的招牌。没有相向而行的甬道,行人的地盘显得多少有些杂乱,有些店铺外堆放着各色杂物,若是这边有车马,路人就只能侧身而过,辛苦得很。 迎面遇上一对人马,又盘验一遍腰牌,叮嘱了宵禁哨后不许上街,才将我们放行。 “我们要寻个地方投宿么?”我看着已经有些西斜的太阳问。 “不,方才问过了,王爷已经离开此地,驻扎在城外的山边,我们穿城过去,今日能到。”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想起方才确实忘了看一眼城头的字,慌忙问道: “啊,这里不是醴都么?”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她皱了眉: “自然不是,这里是琰州,与醴都隔了一条河。他们已经占得此城,向前驻扎在河边。” 这句之后,我们不再交谈。马蹄声断断续续,跨过路面的凹坑时,声音拉长一些,碰到巡逻的兵士时,就急促一刹,停顿再续。 城中的路笔直,我们沿街向前既可抵达后城门,于是我松快地把缰绳在手上绕两圈,由着目光散在街边。 比起整装肃穆的巡逻者,街边的店铺和行人的气氛却与在静城所见差不了太多,来往交错,一派热烈。 右手边高耸的墙像是什么名贵的建筑,有粉色温柔的小花漫出来,洒下来的味道梦一般淡而远,令我惆怅于一些遍寻而不得的回忆。 忽然,一抹云青色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位青年,抱琴立在路口,被路过的人挤了个趔趄。 “我们快点吧。”闻鹤说着,腿上发力,马蹄声扬长而去。 我把刚才那一幕贴了个小标,放在心中,也跟了上去。 长河悠悠,淌得不紧不慢,从后城门出来,我们转上小路,沿山前行,树影婆娑中,夕阳落下,前方燃起了星点火光,像入夜的揽月阁,也像王妃的书房。 只是无论是低头奋笔疾书的沈叙,还是托腮凝望深思的王妃,都不在那里,灯火深处,没有我熟悉的身影。 来接我们的是个年轻人,看面相也不比我大上太多,穿一身朴素的白,周身没有任何累赘的首饰,眼下挂着憔悴。 闻鹤向他行礼,我才知道这是襄王殿下,赶紧跳下马也跟着行礼,可惜没规矩惯了,一下子张口结舌,连个好也问不出来。 他没有计较,摆了摆手。 恰在此时,马蹄疾奔,猝然勒在门口,滚下个人来。 虚瞄一眼,是那日王妃队中的人,这让我忽然提起心。 “王爷,”他显然是奔波而来,喘息间已有嘶声,“在下是静娘娘身边的人,先从小路而来,传娘娘的话。” 说完这句,他大口吸着气,试图平缓下来。 “你慢慢说。”襄王回道。 我走上前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舒展了身体,又上下帮他顺气,终于盼得他把话吐了出来: “娘娘说,五日之内抵达,要事相商,请二位王爷耐心相候,不要轻举妄动。” “我会转达兄长,你且去吧。” 我低下头,草草吩咐他多走两步,待气血平息再坐下,避免伤身。 闻鹤用驻扎一词,让我以为我们要找的是军帐一类的地方。实际上,现在我面前是一座傍山的园子,曲径幽末,寥无人声。 “进来吧,”襄王转了身为我们带路,“此处是先皇赐予小王的旧宅,现下借作议事用。为着谨慎,只在屋内点灯。久不住人,又不曾修缮,二位小心脚下。” 话音刚落,我就踢到了一颗横在路边的大石头,脚趾吃痛,心中暗叫。 难怪静王不曾露面,我心想。 说起来,此人应当算得沈叙的弟弟? 他的脸在我脑海里旋了旋,和沈叙的毫无相似之处,我又从未见过静王摘下覆面的白纱,所以也没法对比,他们这兄弟三人,真是各个不同啊。 当然要先拜见静王殿下,然而他正与人议事,不好叨扰太久,只得草草了事,又由襄王引着向里走。 “方才你们也听到了,既然兄嫂那么说,你们就先住下,有什么事等她来了再议也好。” “殿下,”闻鹤开口道,“驻军何处?我去随他们同住。” “这个……”襄王带着我们穿过黑漆漆的连廊,向园内走去,“几乎都分散布于醴都周边,只留了一队人马护卫,你若是不想在这安顿,就同他们一起吧。” 她略施一礼,回身而去。 “小大夫你呢?”他又问我。 “但凭殿下安排就是。”我提了提手里的药箱,也就这点行礼,随便给我个搁铺盖的地方都行。 他站下了,把一个房间指给我: “临时打扫出来的,还算干净。” 这回我好好行了个谢礼,准备进屋收拾一番,却见他没有行动的打算,一味站在那里看我,于是好奇道: “王爷还有什么事么?” 他挠了挠后脑,面上透了点为难神色: “不知小大夫了解多少……总之,皇后娘娘现下也在小王的园中,娘娘病着,先前一直是兄长带来的沈大夫照看着,他一去,病情难免反复……皇后娘娘于我们而言,事关重大,不能不上心,我听说小大夫你是沈大夫的徒弟,也想把此事托付于你。我们如何,其实不干皇后娘娘的事,于情于理都该许她求医问药,你看如何?” 我自然一口应下,他们之间的仇与恨我并不关心,来这里只是为了沈叙,在找到机会接近他之前,我只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至于病患是谁,一视同仁。 “若是其他人有需要,也请殿下交给我。”我一边提起药箱,跟他继续向里走,一边补充道。 “对了,和师父一样,我也姓沈。” 走廊尽头的房门前立着个侍卫,帽檐低垂,面目不清,对我们点了点头,盔甲碰撞,金声碎响。 他替我们开了门,襄王也一拱手,侧身向着我,显然是不打算与我同去。 “娘娘怕是不大想见我。”他略带无奈。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自己跟着一位迎上来的女孩进门去了。 女孩穿得素净,走起路来,肩颈端得稳重,为我掀起一层纱帘,低眉把我让进去。 圆窗下坐着一位女子。 室内仅微光一盏,搁在她的手边,小小一团火苗只够照亮她面前的桌面和腕上的一抹莹澈,是一支几近透明的玉镯。 对着我的侧颜一团模糊。 我恍惚想起来沈叙说过,此时应当跪拜,所以屈了膝盖向她叩首。 她没有开口,是先前那个女孩将我扶起来。 “噙雨,”这才听得暗中传来她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为小大夫添灯。” 被唤的理应是这个女孩子。 三盏灯依次添在架上,座上人也转过来看着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我亦抬眉迎了上去。 这一眼,就让我愣神半晌。 我不厌其烦地强调沈叙的好看绝非偏袒,而是因为在我小小的世界里,他就是第一好看的人,这一点在我确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后愈发深刻,以至于对其他人的脸都有些许麻木——横竖不及他,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可是在这潦草园中,蚊萤灯下,我却被一张脸震慑得满心惊叹。 美人不分性别,这是沈叙教我的。 眼前这位娘娘教我的大约是,感知美也不分性别吧…… 云鬓罗衣,桃腮梅骨,脂粉失色,红尘无香。 从眼角眉梢到指尖鬓上,她无有一处不刚好。即使是闲垂于耳边的碎发,也精致得宛若特意安排。 细看来,面凝雪粉,眉勾青黛,唇敛丹朱。 难怪不似重病之人,原是画皮换得好颜色。 只有一下下拍着璎珞的锁骨悄然告知,这样坐着已让她吃力不已,呼吸起伏,难以自持。 我深吸一口气,又一次低下眼看着脚尖。 “我为您把脉吧。”
第161章 孤城玉钩斜 皇后娘娘的桌上竟然放着一个棋盘,上面黑白交错,绘成我看不懂的景色,她伸着手放在脉枕上,目光却定在某个角落,那里黑多白少,似乎很是焦灼。 看不懂,但不耽误我感到奇怪,我不会下棋,但也知道,这是两人参与的游戏,步步相追,博弈方寸之间,才得乐趣。一人独坐持子,有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微妙感,不知兴味何在。 脉息在指尖游走,疑惑一路爬上眉头。 沈叙教过我,无论情况好坏,都不能写在脸上,没必要给病患造成什么压力。所以我也只是挑了挑眉梢,尽量把心思压得严实。 不过这么重的心思,其实也不是为着什么病情,反而是为着不理解…… 且罢了,两边脉听完,我把脉枕收回药箱。 “大夫,这是之前的沈大夫留下的脉案和药方,”噙雨捧上一本册子和几页纸张,“请您过目。” 我扫了一眼,最上面的是一纸药方,字迹舒展,是沈叙写的没错。 “我也姓沈,”一一对过药材,我把这张拿了出来,“是他的徒弟,目前还按这份药方抓药,脉案就让我看看吧。” “是。”她应了一句,转身把药方带出去了。 脉案的扉页依旧是详尽的记述,初头标了年龄,二十有五,看来这位娘娘也比我大多少。 姓与名却是空着的,我习惯性地随口问道: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她半晌没回答,我才意识到似乎是僭越了,连忙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谢罪都不会讲。 “坐吧,”她看出了我的局促,淡淡地说,“宫里的女人,名字是最不要紧的。” 我茫然地点点头,坐回椅上,空着的地方,就让它空着吧。 脉案向后翻了几页,我的眉头忍不住越陷越深,最后合上册子,从封面到封底,再次细细查看。 字迹、书写顺序、甚至用词习惯,都是如此熟悉,再看多少遍,都是沈叙写的。 他到底怎么能写出这样胡言乱语一般的脉案啊? 深吸一口气,我把它摊在棋盘旁边,捉了几个最要紧的问题。 “您……身体不适多久了?有过生育么?之前可有其他的诊断?吃过什么药?” 没指望她一次性回答完,只是我自己也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她嘴角轻扬,一个微笑煜煜生辉。 “这些问题,你都看过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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