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为着这个? 果然,在静城一待这么久,我都忘了先前同沈叙那一路所受的白眼牢骚,更忘了城外是如何看待那里的人的。 客栈的门没有关紧,兜头风撬开它灌进来,我拢了袍子的领口,把一个苦笑掩在面罩下面——眼下这个情景里,身体更不便的人是我才对。 “我是静王妃身边的人,”闻鹤把腰牌推回去,“此行为王妃所托,也仅投宿一夜,不劳烦您。” 店家为难地咂嘴,末了,还是俯身在册子上胡乱划了名字,从抽屉里丢出一把钥匙。 “就一间空房了,你俩挤一挤吧。” 啊,连经历都是如此相似,仿佛重演呢。 闻鹤转身出去拿行李了,我轻车熟路,抓了个跑堂问到了房间的所在。 当然,也不能完全和沈叙类比,毕竟我不能和闻鹤挤一张床,而她也完全没给我一个推脱或者客气的时机,事实上,她一丢下行李,随意洗漱了一番,就摊开自带的毯子睡在了地板上。弄得我只好蹑手蹑脚去洗漱,再小心翼翼回来掩上门,在狭窄的房间里绕着她走到床边,折腾出一身虚汗。 离开静城后的每一夜,我都抱着王妃的剑睡觉,今日也不例外。 或许,我是真的需要这把剑来镇守我的梦境,又或许,我在期许着从它那里得到些什么。 很快,就灵验了。 夜里突然冷了下来,金属的剑鞘贴着我的脸颊,把温度的变化一五一十道来。 我睁开眼,又是一番闪转腾挪,勉强从堆在墙角的褡裢中拖出来我的两条毯子,平素睡在身下的扔到床上,盖在身上的则搭到她身上。 她醒着。 虽然她在努力装作沉睡的样子,但我太熟悉人体了,熟悉到只听呼吸就能揭开伪装。 微微叹口气,我绕到她面前的方向坐下来。 “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今晚我一定要问个分晓,“我不认路,您若是有点什么意外,我自己可摸不到醴都。” 屋内没有点灯,她睁眼时却又眸光一弧。 “小大夫,睡觉。”说的话可气的我翻了个白眼。 硬骨头硬啃,我继续摆谱: “您也知道我是个大夫,既然我是大夫,必定不肯看着眼前人受苦,什么都不做,对吗?” 看她又闭上眼,我退半步: “不愿直说,或者说不明白也行,您让我诊一脉,也算我尽力了。” 黑暗里传来气声一缕,吹起陈年的薄尘。 “点灯吧,小大夫。”她说。 客栈的灯油不好,点起来黑烟缕缕,熏得小灯有一层焦焦的毛边,拿在手里挪个地,立马一手脏污。我把它们揉进帕子里,转身看着闻鹤。 她褪下了衣衫,站在一地乱糟糟中,向下看着我。 我见过的人体千奇百怪,畸形、残缺、羸弱,或者无力。 都不如灯下这一幕来的刺眼。 伤疤像饿透了的蛇,盘旋在她身上,要把她缠绕到窒息,才好一块一块卸进肚里——那四肢上攀附的,稍逊一些的疤痕,大约就是下嘴处的记号吧。 这具人体简直如同拼凑起来,我真怕她活动间能听到人力制作的关节锈涩发出的噪音,来证明眼前是物而非人。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冷战。 不过,也省了触诊,我直接交了答案: “所以,是进来气候不定,你这些旧伤会痛,是吗?” “是的,”她边说边慢慢地向我逼近,“小大夫,你有什么办法?” 微弱的烛火把一道道不知何种利器留下的印记映得深又沉,像道道山间沟壑。 沟壑停在了我眼前。 我对着深渊,坦然应道:“没有,绳索断裂重结,就会有一个疙瘩摆在那里,人体如是。伤口只会愈合,永远不能如初。” 这其实是我做医生的第一课…… “不过,”我从腰包里摸出一个小盒,“想必这些陈年旧伤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时常发痒发胀,涂一点这个还是有效果的。” 她没有来接,我只好塞进她垂着的手上,替她握紧了。 说都说了,多说一点也无妨,我继续唠叨: “另外,你好像对王妃娘娘的决定很不满,虽然这不归我管,但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伤情,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为好。” 她比我高了太多,声音冷水样泼在我头顶: “小姑娘,你自称大夫,所以不能对伤痛坐视不理。我生为将军的家臣,不能侍奉主上左右,纵不敢违抗军令,也着实应该不痛快。”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闷声回到床上,抱着敲风剑,等待睡意降临。 她则歪坐在地上,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为自己上药,对着自己的满身旧伤,讲起了这把剑和它的主人。 “我家世代是江氏的家臣,代代都与主上一同长大,为大将军尽忠。我生得早,江大将军与夫人却晚年才得一女,娘娘降生时,我已成年,随父亲为大将军献上了不少军功。” 她屈起一条腿: “这里的某一条,还有背后的,就算是那时候的功勋,记不清了。” “江氏祖上是伴先祖圣帝开国的一位女将军,为着她的功劳,特地开恩,大将军的名号世代承袭,且不论男女都可继承。话是如此,却也许多代未曾出过女将了,王妃娘娘一出生便是众星捧月,你若是读过史书,便知从前的那位女将名叫江缨,娘娘的名字,就是比着她取的。大将军的意思很简单,这个女儿必要做将军,我父亲的意思也很简单,她是我的将军,我为她的荣光而生,如有一死,也必要为她的荣光而死。” “你们大夫应该不能理解,无所谓,这是我想要的宿命,从她出生起就是。我陪着她长大,她第一次骑马,是我抱着她出游,她的第一把剑,也是我送到她手上,慢慢的,赛马时,总是她遥遥领先,在将军的令旗下等我们,比武时,我开始招架不住她的剑光,节节后退。军中的人都说,阿潆骑术剑术都是天下第一,胆识谋略更不逊人后,西北又能再太平几十年。”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在她的受封大典上为她披上戎装。一纸圣旨把她绑走了,去了遥远的醴都,皇帝不想要将军,想要一个未来的皇后娘娘。她走时,只带走了家传的敲风剑和她的琵琶,西北的路颠簸坐不成车,她骑着马像要去远征,而我跟着她,同她赛了最后一场,当然没有赢过,只能送到黄沙的尽头。” “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成了一只盘旋在沙丘上的苍鹰,偶然能看到影子,却没人见过哪怕一面。大将军思念女儿,生怕不能给她助益反而拖累,事事都做得小心,可还是屡遭驳斥,战战兢兢。我依旧随他们出征,留下一道又一道疤痕,学着称呼她为娘娘而不是将军。直到最后,又一道圣旨带走了大将军,带走了我的父亲、朋友和同袍,又一次把我扔在黄沙里。” “我当然不愿意,就去追他们,我甚至妄想,哪怕百年荣耀守不住,能跟着他们进京,再见她一面也好。可我错得离谱,圣旨写得那么简单,字缝里恐怕早就埋满了阴谋。那一路并不艰险,可是注定没人能到达终点。我没能替我的将军赢得一城半池,却替她埋葬了父亲和族人,大将军死后,我才发现同样家传的象征将军名号的红缨不知所踪,那天我才恍然明白,我前生所求,都成泡影。抵达醴都之前,押解的队伍就散了,我也没有了进城的打算,因为我见不到她,从那以后,也不会有人再与我谈论她。” “我随便找了些活计谋生,除了打仗,我只会驯马。跟马群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也不用想任何事,很适合我。我以为她这个梦就会这样消散掉,因为我从没有梦到过她,没想到,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他们说她嫁人了,没做成皇后娘娘,嫁了个残废,去遥远的北方做了个王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那些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只知道那个名字在遥远的北地等着我,千里驱驰,我也要赶到她身边。所以我偷了一匹马,走着和现在差不多的路,一路北上,直到被拦在城门口,找人去把她唤了出来。” “她变了太多了,我几乎没认出来。当娘娘居然要穿那么复杂的裙装,戴那么多沉重的首饰。这倒也罢了,皇宫又不是战场,为什么她身上有了比我在前线带回来的还要严重的伤痕?我问过她,可她一个字都不愿回答,只求我留下来,做什么都好,留在那里就好。” “她没必要那样和我说话,因为只要她需要,去哪里或者在哪里,我都会照办。可我也没法待在她身边,因为我会时时刻刻都觉得她好陌生。王爷并非待她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好到僭越,但是我只要听到别人叫她娘娘,就浑身不自在。所以我自请离开王府,她就给了我一片马场,和我说若能同从前一般驯出战马,或许有一天,她还会披甲出征。” 她身上的疤痕好多,说了这么些话,才从脚踝抹到肩头。 “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挖出一小块,匀在前胸,顺着一条竖直的伤痕向上,“可她宁愿不要剑,也不要我。我知道自己不再是壮年,也知道自己旧伤累累,恐怕不能胜任,可她应该了解我的志向,却选择无视。我会遵命,也会失望。” 膝上的剑盛着已经逐渐微弱的灯光,酿成和闻鹤鬓边的灰白一般的颜色。 眼眶有些酸涩,从没见过她多话,这一说起来,居然也不短,若不是那药膏是我亲手熬制,只怕我要怀疑里面搁了什么仙草,催得人倾诉心肠。 恐怕没有仙草,而是她看在这把剑的份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同她谈论王妃的人。 我把剑上尊贵的红缨穗捋得整洁,也不管她想不想听,听不听得进去,结论就放在那里。 “我想,王妃娘娘,大概也有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人和事吧。” 说完,我就倒头钻进被子里。 身上真痛啊。 药膏的气味有些冲鼻,我没能立马睡着,借着吝啬的店家给出的最后几滴灯油,我看到闻鹤也躺回铺上,四肢舒展,是要睡了。 ---- 接下来几天大概要叙叙子歇一阵,让女鹅自己经历一些人和事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几章都在写剧情和一些好妹妹qwq 有点舍不得好大儿,不过后面有的是他的戏份呢。 【发出反派的笑声】
第160章 此夕风尘起 故事就是故事,只适合留在浓夜之中,让它随记忆沉淀。 之后的路途依旧沉默,不过绝不是因为长长的话语铸成高墙把我们隔开,反而是因为多少添了些亲近,即使不讲一字半句,也绝不尴尬。 几日之后,闻鹤就带着我走进一座城,这一路我们都尽量选择田野山地中的近道,所以站在城门前等待验看腰牌时,我已明白这是快到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1 首页 上一页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