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中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 我转身看去,只见王妃也身着银鳞明甲,一手提剑,一手牵马,向我们走了过来。 她今日没有多余的妆饰,只抿过口脂,借以伪装苍白的唇色,长发收得严实,只编进去一根红绳,与手中赤血剑穗一齐,连成三点亮色,总算不是太骇人。 甲光映着松影,步步都是流动的,她这一小段路走得不疾不徐,像踩在许多不知名的心绪上,稍作停留,最终抛诸脑后。 身边的人们一齐低了头,沉默着向她行礼。 她笑着走过,只在我身边停留一下。 “怎么了?”一开口,还是亲切的,“你看上去有些惊讶。” 我摇了摇头: “王妃的银甲似乎与他们不同,简单许多。” “自然,铠甲之重于人也是负担,如今我的身体也披不得重甲,这便装轻甲还是祖上传下来的。” 随后她捏了捏我的肩,走到了队伍最前。 “我们走吧。” 说完,她带领大家走上车行的道路,再向前就是静城最繁华的一条街。 身边的这些军士们似乎听到了什么无声的号令,齐步向前,跟在王妃身后几步远处。 我在一侧,不由得跟着他们的节奏。 甬道上依旧人流攒动,可是今日不再是为着生计的繁荣景象。 城中男女老少集聚在这条道路两旁,用沉默的目光护送他们的王妃远行,他们不言不语,他们持恭谨立,不为什么虚浮的名头,只为看着她离开。 王妃目不斜视,明明甲衣重过纱裙百倍,我却觉得自相识以来,这是她走得最轻松的时候。 城门未到,肖姑娘的喊声就传了过来。 这位医学奇迹再一次突破自我,竟然像模像样地跑了两步,凑到了王妃怀中,远远站着行礼的肖大人脸青一阵红一阵,我妄自揣摩,青的是气她不守规矩,红的是喜她身子见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肖姑娘埋在王妃肩头,幽怨极了。 王妃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回答,把她交回了她父亲身边。 “辅直,”这句话是对肖大人说的,“做正确的选择,好吗?” 肖大人身形一凝,随即深深一拜。 “你也一样。”她这才亲热地敲了敲肖姑娘的额头。 王妃转向城门边送行的官人们: “寒节呢?” 人群蠕动一番,分出一小片空,花大人抱着伞立于城门投下的阴影中,无需阳光也显得如此亮眼。 “花栗玉,”王妃鲜少直呼其名,“我把这些人都留给你了,论功你未必得,若是这里有点闪失,回来第一个拿你罚。” 说辞严厉,语气却带着笑,听者纷纷松了半口气,吐掉一直盘旋在我们上空的紧张氛围。 花大人单膝跪下,向王妃行了个大礼。 “臣定不辱命。” 自打来到这里,我就跟着王妃没规矩惯了,忽然看到有人向她行这么大礼,多少有些不习惯,转念却想起进城前一晚沈叙曾经认真教过我,给王爷王妃行大礼要跪拜,遇着披甲的将军,才应行这半跪之礼。 一只小手探进我的掌心,温温热热的,留下的纸张也沾着暖。 “你要给我写信哦,不管去哪都要。” 肖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我身边,递给我一张折好的条子。 等她摸回人堆里,我才打开扫了一眼,是她家的地址,生怕我忘了一样,名字写得大大的。 王妃上了马,城门缓缓打开,我的心也跟着往天上飘,一种带着希冀的力量鼓动着,如微风穿腋,和津生凉。 门外却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像是等我们许久。 黯淡灰眸,干枯的发丝结着白霜,闻鹤眼角和嘴边,每一道沟壑都比往日更深。 她向王妃走去,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尘埃,把原本就是灰色的鞋扑得更加老旧,仿佛是从漫长的岁月中走出来。 小青似乎有些怕她,别过了头。 她一直走到王妃身前,比坐在马上的王妃竟也没矮多少,两相直视,目光似能擦出火星。 “娘娘何必如此?”闻鹤率先发问,“派人送信也就罢了,为何要亲自带旧部众人去?” 王妃的笑意冷了下来: “闻鹤,这是出征。比起以信劝和,我能做得还有很多。” “娘娘是要亲赴醴都?”她穷追不舍。 “醴都自然要去,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去给王爷取一份礼物。”话到此间,她面对静城子民的柔和笑意终于冻成了明锐的冷笑挂在脸上。 “那么,”闻鹤也一斜身子,半跪在地上,“请娘娘也带闻鹤同去。我族世代辅弼江氏红缨,如今帽上红缨已去,闻鹤只能死护娘娘,无有他用。” “你本就与我年岁有差,旧伤累累,并非我不要你同去……”王妃的声音里还有一丝浅淡的关切。 闻鹤头更低了些,腰杆却还是挺拔的,打断王妃之语亦毫不客气: “您自己的身子只怕也不能披甲远征。” 王妃一时咬住了唇,重开口时,语气凌冽。 “是谁告诉你江氏红缨已去?” 闻鹤愣住了,恍恍然抬起头,王妃抖了抖手中剑穗。 “家传红缨,自至我手,从不离身。如今虽不在帽上,却还是江氏的红缨,未曾改变。” 红缨拆编成的剑穗锁住了闻鹤的目光,旋即又是一拜,依旧坚持。 “闻鹤,”王妃蹙了眉,“你留下。” 还是倔强的一拜。 “将令你都敢违?” 再拜,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破碎。 “我曾于大将军马下起誓,要以此身守卫江氏红缨,如今娘娘舍我不用,便是要折辱此节。” 王妃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闻鹤,”她问道,“你是忠于我呢,还是要忠于这御赐江家传承百年的红缨呢?” 闻鹤没有想到她这么问,略斟酌了一番: “我有父命,又承江大将军之托,自然是忠于江氏荣耀而非娘娘一人。” “那就好办了。” 王妃突然唤了我的名字。 随着“卿卿”两字丢过来的,还有那柄细剑,刚好落在我的怀里。 这把剑比我想象的轻上许多,剑鞘上金线盘走,勾出一幅山石竹林图。 王妃背对着我一挥手,对闻鹤说: “这个小大夫,你给我好好护送到醴都,我到时你们都得在那等着,明白了吗?” 也不管她答应了没有,又回头看着我道: “卿卿,这剑和穗可都是我的宝贝,你仔细带着,别丢了。” 闻鹤还欲争辩,却被王妃一眼止了话,生生逼到一旁站定。 我只见一侧颜,都觉得那肃厉目光,鹰觑鹘望一般,按着人的颈脊向下压。 谈不上害怕,反而觉得,一个愈发真实的她挣脱了恬淡和悦的轭束,如骄阳乍明于涌云中,竹萌抽长于落叶下。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双膝一动,扬鞭而去。 数十人的队伍自有默契,展了旗跟随她身后。 闻鹤牵了匹马来,跟在我身边,脸色阴沉,到底也没说一个字。 我有些怯,但也只能自己开口去问: “我们……也跟上么?” 她扫都没有扫我一眼,径直超过了我,半句话在我身前,半句话丢在身后。 “娘娘自有计划,我们抄近道,直接去醴都。”
第159章 琵琶照天沙 与闻鹤同行的路,称得上无聊至极。 交谈是不必想了,她心里憋着气,没往我身上漏一点已经很不错了,接连两三天,我们都沉默着行路,只有在暮色将近时,她知会我一声夜宿何处。 我又不敢有意见,当然是她说什么我都应着。 与她出行自然不比和沈叙那一路,什么都紧着我安排,每日里行多少路,投宿何方都算得清楚。我们这确确实实是在赶路,路况好时就多行几十里,也不拘着睡在哪,未到初秋,气候和宜,况且愈南下愈是温暖湿润,有时索性在原上滩头支一小帐,裹着毯子凑合一夜便罢。 我也问过毒发时怎么办,她只说自有办法,然后就不再理睬任何进一步的发问,闷头赶路。我只好把肩上背着的王妃的剑往上提一提,跟着她的方向,尽量赶上她的步伐。 很快时间就给了我答案,此月十六日之后,当我从疼痛的余波里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一辆小车上。 车窗扑进来的风又湿又热,雨后的味道留在鼻底,也润着眼眶。 我恍惚了许久,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直到车子颠簸一下,把一份凉意递到我手边。 这把叫敲风的剑日夜不离我身,剑鞘上掐丝拧出来的山石竹叶纹都快刻在心里了。 我把它抱在怀里,若不是金属的凉意贴着脸颊,警告着我此物绝非玩具,而是实打实的兵器,真差点觉得它弱不经风,细窄的剑身一触即断。 闻鹤坐在车头,鞭子偶尔动一下,并不曾真的掀到马儿身上,全靠呼啸风声威胁它们前行。 “麻烦你了……”车内有些闷,我也挪到车头,盘腿坐下。 她还是那副不想和我多费口舌的样子,摇头的弧度都很敷衍。 但我确实是有不能忽视的与她攀谈的理由。 “您……”在肚子里搜刮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只能这样潦草地开个头,“这两天似乎也不太舒服,可以告诉我怎么了么?” 依旧不答话。 但是最近两天她的种种表现我也都看在眼里,不论是上马下马时突然变得有些迟缓的动作,还是夜半时分不曾入睡的呼吸,都让我认定她一定身有不适。 “我也算是个大夫,这番远行也是有所准备的,带了一些应急药材,需要的话,可以替你处理一下。”我继续说着。 可惜,毫无回应,她看都懒得看我,把车赶的愈发快了几分。 风扑在身上,酸痛如枝头嫩叶,摇曳不已,搅得浑身止不住战栗。 我极有自知之明地回到车上躺着去了,为我租一架小车已经是很麻烦她了,为了快些抵达,也为了不让她烦恼,还是省事些的好。 大约是为着让我休息,这一夜破天荒早早停了,特地寻了个客栈投宿。我的腰牌是换回原来的,店家扫了一眼就还给我了,闻鹤的却被他拿来看了又看,对着那个刻在背面的“静”字满面为难。 我有些不安,拽了拽她的袖口: “眼下时局不稳,店家怕不是担心惹祸上身……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寻个清净地将就一下?” 闻鹤没有动,灰色的眸子斜过来,落在我额顶: “没有把握的路我可不敢走。” 店家最后松了手,把那块腰牌推出柜台: “那位姑娘可以,您请另寻便宜,小店人手不足,您若是身体不便,恐怕照顾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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