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相碰,发出咔哒的响声,她的指间有一黑一白摩擦着,然而无论哪一颗,都没有落在棋盘上。 “你说你是沈大夫的徒弟,那么想必你也认得沈万年这位老大夫?” 忽然听得她提到这个有些遥远的名字,我一激灵,旋即答道: “是的,谷主待我和我师父如同亲孙。” 又想到其中关窍: “您也认识谷主么?” 谷主游历四方,认识倒也正常,只是姓沈的多了去了,她怎么会把我们联系到一起? “曾有一面之缘,”她说道,“沈老先生对后辈极为袒护……如今看来,医术教得用心,为医之道却不大精进啊。”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说起话来怎么这么麻烦呢。我把道不道的问题丢到一边,还想继续确认先前几个问题,却被她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下了送客令。 “我乏了,夜深露重,沈姑娘也该歇息了。” 我带着脉案回了房,又看一遍,脑袋涨涨的。 沈叙写得很清楚,天生心症,至今服药,育有两子,自生育后气力渐衰,顾忌体征,不能大补,仅以温恤为上,亦不乐观。 我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沈叙从不出错,脉案药方都是看了又看,抄了又抄,病情无论简单复杂,务要一五一十写就。 错的总不会是我的手与眼? 脉息虽弱,也是急重之症所致,与天生心症这种缓缓发展的病毫无关系,情势危重至此,病灶却不属心肺,反而发自脾胃,这更不是诊断而用药会有的结果,至于育有两子,更是无稽之谈,这样轻的年纪,没有一点足月生产的迹象,何来两子? 娘娘的病,不难治,即使是我也能快速拟出对症药方,可是沈叙写的那张却如他所说,只是温补的药材罢了。 那哪里是药呢?简直像是对着着火的房屋泼下一杯温水,作势要救,但注定于事无补。 沈叙,你为什么要撒谎? 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日复一日病下去? 思绪万千。 园子虽然年久失修,房间却是收拾过的,甚至为我添了厚厚一层褥子,把头埋进去,枕间有药香扑鼻。 药香? 我爬了起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终于在角落的矮几上寻得一点安慰。 一双黑色手套摆在那里。 这里是沈叙住过的屋子。 还好还好,这长长的别离还未结束,总算有一样实际的东西在向我证明他确实存在过。 深吸口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好轻的布料,比一次温和的抚摸还要轻。 压在枕下,愿味道和触觉一齐,佑我一个重逢的梦。 这个愿望却没有实现,夜半时分,连续的叽啾和摩擦声将我唤醒。 园子里从未听过鸟鸣,因此我醒的很快,带着不安观察了好久,最终确定窗外那毛茸茸的一团,是只鸽子。 我满腹狐疑,但还是拉开窗放它进来。 鸽子扑棱一声飞到我肩上,埋成一个圆,睡着了。 我这里可没有笼子啊…… 这样想着,我把它抓起来,想随便找个碗状的东西放进去,再挪去窗外。 此时才发觉,鸽子腕上的筒中露着小半张纸。 展开一看,也不陌生,单纯是许久不见。 “沈叙。” 阿纤姐开头这样写道。 看来这张条子的收件人不是我,而是沈叙,送到我手里,恐怕是因为找不到原本的收件人吧。 “转公子言,致娘娘,家中议计相助,勿忧,保重身体为上。” 公子是谁毫无头绪,娘娘……只能指的是皇后娘娘吧? 我又读了一遍简短的句子,怎么看都是寻常的问候,可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几字而已,把我的直觉戳得钝痛。 为何阿纤姐会从谷中替别人带话来给皇后娘娘,光着一个问题,就够我想到天亮。 记忆中他们似乎提到过这个称谓,然而皆是一闪而过,我搜肠刮肚,没寻到一丝有用的信息。这可让我犯了难,心中隐隐明白,应当直接交给皇后娘娘,然而总有一个声音暗中提醒我,此事还得让其他人知晓。 能和谁说呢?襄王殿下?他看着年轻,眼里却端着事,让我莫名地想要疏远,再说,到底我也算不得有什么身份,怕是直接求见不妥。 那……静王殿下?不是不行,但……还有更好的选项吧。 希望王妃早点抵达。 我边想边把纸条压进那本奇怪的脉案。 晚风絮絮低吟,将愁结交绕。我靠在窗边,把鸽子送到就近的枝条上,抬头看起月亮。 今夜是新月,一弯玉钩镶在黑幕上,挂着如帘的远山。 山后就是醴都,有我想见的人,也有无数我看不清,想不透的秘密。
第162章 黑白分双奁 脉案上的谜团猜不明白,又没有旁的事可做,我闲得要发疯,只能日日祈祷再见王妃。 其实按理来说我还有个差事,那就是帮着照料皇后,然而这位娘娘实在是省事到头了,她脾胃不和吃不得什么东西,一味用汤水吊着精神,每日总是闲坐棋盘跟前,自己同自己琢磨了一局又一局,当她掷子重来时,我总想问一句,是谁赢了呢? 当然也是不敢问的,只能坐在她对面,把脉案看了一遍又一遍。 唯一的收获大约是某日对着册子发呆时,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竹林亭中与王妃谈到过眼前人,彼时曾提过她的名字…… “曲嫣”,我把这两个字工工整整填补上去,看着舒坦多了。 她似乎也看到过,什么都没说,带着空泛的笑意,不知在黑与白中寻找着什么。 有时我会觉得眼前人静得如同庙里供奉的菩萨,披着木石镂刻而成的壳,漆着胭脂水粉染就的皮,任他天翻地覆,兀自低眉,似笑非笑。真要人从她眼中追寻,恐怕只能寻到自己,因着那双较常人稍浅的琥珀色瞳孔里,是一片寂寥的空荡,即使有光将它映照得剔透,也不能剥出哪怕一丝属于她本身的人气儿。 美则美矣,处处是雕琢穿凿,令人望而却步。 若我不死心,再次开口问那几个被我嚼得软烂的问题,或是同她商量想换个对症的药方,她就挂上更加热烈的笑意,置若罔闻,抓一把棋子,弄出哗啦啦的响声。 “你会下棋么?”这是她问我的唯一一个问题。 我放下脉案,诚实地回说不会。幼时不曾学过,学医之后更顾不上。 “可惜,你师父红炉点雪,你敏而好学,未曾体味智中取乐之道,实在憾事。” 第一次被放在和沈叙并列的地方夸,我不免耳根发热,然而比起对我的评价,我反而更在乎她怎么说沈叙。 “您也与我师父交谈过……?”看她脸色还好,我问了一句。 “你们一脉四人,都称得上聪明,又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的勇敢。” 问了反而更迷糊,一脉四人,是说谷主、沈叙和我么?那还有一位是谁?执着与勇敢又说的是什么事……? 明明是初见,却总觉得她知道得比我多了太多。 不过,在静城之外,这还是我第一回 遇到有人夸赞沈叙却不提他的腿,不由得又对她心生几分好感。 千盼万盼,终于是把王妃给盼来了。 从门前的侍卫嘴里听得这个消息后,我抓了盏灯,撒腿就跑,冲到园子中,刚巧撞上了静王。 “是沈姑娘么?”他站在路边,不知从哪个细节认定了我的身份,率先问道。 我规矩地行了个没人看到的礼,见他孤身在此,不免忧心: “王爷身边怎么没人跟着?” “此行只带了无愠来,”他也坦然,“恰好派了别的事给他,我该去接阿潆,又不好麻烦他人。” 也对,这里不是静城。 “没有别人去接王妃么?”我向他走过去。 “纵然万般小心,也只能大略保证此园中没有他人耳目,”静王站在原地,耐心向我解释道,“外间自不必说,人越少越不显眼,小心为上。” 话间,我已走到他身边,主动递上双手: “园中路况复杂,我扶王爷去吧?” 他也把自己那只手伸出来: “劳姑娘带路了——只借我一个肩膀既可。” 于是我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肩上,就这么向前走,手里的灯摇摇晃晃,肩上只有一点微温和伴随他踉跄的脚步碰撞。 已是一更天,园子门前的路一片沉默,我引着静王站定,向远方的浓夜中张望着,身后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吓得我差点没喊出来。 她低声行了礼,我才认出来,是几日未见的闻鹤。 “你也来了,”静王笑笑,“阿潆送信说今夜里到,我想着你们二位最想见她,就只通知了你们。” 难怪方才他开口就问是不是我,原来也不能是旁人。 马蹄声打破了铺天漫地的暗寂,由远至进,疾驰而来。我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一个远影涌动着,最终勒在我们面前,这才从夜色中脱出一匹黑马和一身玄甲。 王妃取下盔帽,编入红绳的发辫散了下来,把她同黯淡四周区别开来。 “娘娘,”闻鹤垂首站在一边,率先发问,“您的马和银甲……” “哦,我和别人换了一身,”她一开口,就是毫不在意的语调,亲切如常,“白马银甲还是有点太显眼了,皇帝的蠢狗们怕是正追着他们忘另一个方向去呢,我这一路反正是没人跟着。” 说罢,低头扫了一眼静王向她伸出的一条臂膀,轻笑一声: “我的好王爷,这可不是在王府。我这一身可太脏了,别弄污你的衣裳。” “我闻得到。”静王又把手向声源处伸了伸。 她没了话,一手托着盔,另一手环着静王的脖子,借着他的力,跃下马身,披风掀起气浪,血味腥味尘土味冲我面门而来。 “你安全到了,看来闻鹤很尽心。”短暂的肢体接触之后,王妃转向我打了个招呼,随即脱了佩剑和披风,与帽盔一同丢进了闻鹤早已备着的双手中,动作熟练得就像这默契合该与生俱来。 “你先去把祁祚和晏修给我叫出来,我有事问他们。” 长途跋涉之后,她似乎没有一点歇息的打算,反而吩咐起来。闻鹤应声而去,又一个问句丢给静王: “皇后娘娘还在这里么?我想见她,越快越好。” “在后园,你要见,让沈姑娘带你去便是了,这几日都是她在照看着。” 静王似乎从来不问王妃想做什么。 “那一会就拜托你了,陪我去过再睡吧。”此句当然是给我的。 我边点头,边把暂存腰包中的纸条捏在手心,预备着。 “走吧,慢慢走,”王妃挽住静王的手,示意掌灯的我在前面带路,“给那两位小先生留点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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