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面是没多少光亮的,竹帘修细挡着外头的风,就算外面是烈阳晴天,里边瞧着也总是阴沉。他这般想着,心里忽而似是有什么东西打通了他那堵塞的思绪,心中的酸涩不断肿胀,慢慢蔓延到一整颗心。 他想她大约是自始至终,都没将自己视作是自家人。 他原来始终是外人。 虽说原本其实自己也早都猜到了大概,可他始终不愿去承认。他的绵绵,这般纯粹洁净,应当只是下意识将所有人都视为自己人,才会这般对他说话的吧。 换作是原先的他自己,恐怕这时候非得去问个究竟,把她心里面的答案就算是翻个底朝天,那也得仔细问个清楚,自己才能心安。可如今他心里已然是有个底儿了。 虽未明说,但他也大约知道了,她此番去寻人,应当是寻到人了。 不然怎得会连洛阳都没去,便自江南扬州回来了。 江南,扬州…… 两个词儿就这样在他脑中毫无秩序地盘转,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已然落了下风了,可还是没能忍住,隐在暗处微微侧目去瞧她。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小心,怯生的模样似是刻在了她的骨子里,然即便是这样,她却也依旧坐得端正。 绵绵还是那个以前的绵绵,只是他已经没法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毕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或多或少都是会变的,他们都没法回头。 可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惆怅。这大概会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与她并排坐在牛车里,这般毫无保留地注视着她这个人儿了吧。他这般想着,轻微地朝她的方向挪动了一毫,心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再继续靠过去。 如若真的只能是做一辈子的朋友,便还是莫要越过那条线,若不然到头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他真的会疯的。 纤牛不紧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没一会儿便出了城上了官道。 依旧是那些绿木,于那没有匠人打理的路旁恣意生长着,较四月的时候也要更茂盛了一些。 耳中听着那些鸟雀虫蝇有节奏的嘶鸣声,袁宇心里微动,卷了些微的竹帘朝外面瞧着。 他没有听错。就是那一日他骑着马,带着她,走得那条官道。 同样的一条路,同样的尘土飞扬,也是同样的两个人,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 他觉着今日自己实在是有些怪,心里的酸涩越发肿胀,都快撑满他一整颗心了,可他就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落泪。 在吴郡的那二年里,他也被无数次打趴下过,身上的伤很疼,上药的时候也都吱哇乱叫着哭过,乃至还被军营里面的兵士们笑话过,说他细皮嫩肉和个娇滴滴的女郎似的,也就一张脸孔长得漂亮,他自己也护得紧,伤了哪儿都不能伤了自己的这一张脸。 虽是这般被人一再笑话着,他却始终不觉着有什么。 他的底线,便是自己绝不能丑着一张脸去见她,千万一定要保住她原本印象里自己的模样。 袁宇这般想着,忽而察觉手上有些温热。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眼角。 “又哭了……嗬,真是丢人呐。”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平整,企图通过旁的事儿分散掉自己的注意力,便不会再继续哭了,霎时便觉着车里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他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人儿,车里面分明有二个人,却是一句话都不说,那就算是去寻人,也总归是有话可以说的吧?如今这副模样儿,倒像是要去奔丧似的。 只是他才刚一偏过头来,肩上便忽而一重,少女的睡颜卧在他的脸颊旁,逐渐涌上滚烫。 牛车微微颠簸,跟着车里面的两个人儿身子也略微摇晃了一下。袁宇惊觉韵文大概是有些要醒了的迹象,于是伸了手,在她额上轻抚。 “你累了,好好睡吧,一点儿小颠簸而已。” 一颗心高悬吊着,是再度听见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后,才终于慢慢地松下身子呼出一口气来,心跳有力,似要涌到嗓子眼儿。 袁宇于是才终于意识到,原先给自己建设的那全部的蒙蔽话语,皆如掩耳盗铃,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自始至终,他都根本无法将她割舍下。 “王家很好,我们袁家也很好的,没有刻薄的婆母来刁难你,你若是向回娘家了,离得也近,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 他仔细着侧过脸来,瞧她安静的睡颜,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清乐快活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吧,哪怕只逍遥快活这一阵儿,总比是一直暗无天日的好。袁宇,你这心思,真是猪狗不如啊!”
第41章 浮鳞跃金(五) 泰山郡远离那些簇拥在一起的州郡, 独独一个在更北更偏的地儿,然因着其环山地势,成了这一片广域里头较为重要且引目的地方。 不过泰山郡的人儿大多都本性有些傲气, 而这些微几分的傲气便大多是来自于那泰山羊氏。琅琊有琅琊王氏,泰山郡有泰山羊氏, 在泰山郡这一块儿总是传着一句话:若是当年扶了司马氏坐上皇位的是泰山羊氏, 恐怕今个儿这些被冠在王家头上的美誉名声便要全都叠在羊氏头上了。 然这也正是泰山羊氏于今时的官城政权地位上, 虽身居要职的人没王氏多, 却也依旧是洛阳城那些大臣们心里面需要头等紧张的人。羊氏一族兴旺之时,王氏才堪堪直起身子来, 非要细细去追究自是没个底线的, 然羊氏一族作为权臣世家,前朝又可说是已然垄断了许多高官位置, 底气比任何人家都要足。 只是后起之秀也是一定需要被提防的。羊家同王家向来在朝堂之上便不对付, 相互递呈诋毁抹黑的折子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历代帝王们身居高位久了, 自然是能瞧得一清二楚。司马氏一族虽是由琅琊王氏当年助了力的,然而越是这样, 便越不能全然信任王家的人, 毕竟他们能送自己上位,自然也是能拉他们下来的,于是从根本地来说, 并非是他们司马氏一族多么有威望有龙气,只是因着王家恰巧帮的是他们而已。 若是还想让这皇位上面坐着的人jsg一直姓司马, 那必然是要留一个心眼儿的。原本的老臣世家泰山羊氏虽素日行事为人大多都傲慢些, 但如今能寻得到的可与王家分庭抗衡的人家, 估摸着也就泰山羊氏最有威望、最能服众了。于是如今朝堂之上便分成了二个派别,即以泰山羊氏的羊祜为首的, 欲效仿前朝先帝一脉的派别,与以王敦为首的,敦促当今陛下奋勇革新以创立属于自己一脉的派别。 这种与今时今日纠缠甚深的朝堂之事,如今所能传出来的言语也只有这样一些,而真正能参与到其中的人,大多也都是在洛阳城里面都算是有些头脸的人。世家之间的纠葛无外乎各自与朝堂之上的立场,而那些平日里上朝时便只能堪堪挤进永安殿的门槛里,缩着脚佝偻着背的,能有一个明确的站队便已然算是不错了,至少是入得了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之眼了,哪怕他们各自心里面也清楚,无论是出身寒门亦或是没落世家,若是自己立场站得对了,便能在将来得了泼天的富贵,可若是立场站错了…… 第一个上刑场掉脑袋的便是他们。 韵文心里面仔细盘算着她原先已然知道的如今局势。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矛盾体,若是眼睛朝向她的父亲,他们一家便是同琅琊王司马睿站在一条线上的,即便是她阿娘出身泰山羊氏,总归是那句嫁出去的女郎有如泼出去的水,除了冠以周羊氏的名,以及那若非是出了惊天大事儿,才能回一趟的娘家,她已然同泰山羊氏没有什么关系了。 可籍之是琅琊王氏的人。先帝留存时,便一向同王家走得近,在有意拉拢他们周家时也便赐了这样一道婚下来。只是如今陛下是出了名的疑心重,自己的亲生太子不敢放任大权去信他,王家也刻意疏远着。 这事儿虽未明说,但韵文仔细一琢磨,觉着当今陛下应当也是不敢去仰仗泰山羊氏。太后娘娘,也是她阿娘的堂阿姊,年纪尚轻,却也在他登基继位时被赐予了宫殿,尊奉为惠帝皇后,明面上说得好听,是为了尽孝,务必要善待皇嫂,在万千百姓面前道过“绝不会让皇嫂收到半点儿受伤”的誓言,然实则便是将她软禁在宫中,虽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与他当时所发的誓言也是完全不一致。 其实若真是说实话,韵文对于这些事儿实在是一点都不奇怪。当帝王家的,若是真的能有充沛情感了,那也绝是做不到杀人如麻、逼宫成功的。只是她从来都没见过她这名义上的堂姨母,只听她阿娘说过,她的堂姨母羊献容是个极美极温柔的人儿,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当年尚未出阁时不知多少人家都欲来夺这门亲事,不只是因着想要一睹佳人芳容的噱头,更是泰山羊氏的名声,似是大伙儿都觉着,只要傍上了羊家这棵大树,便可保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阵势,大约是比入宫当娘娘还要稀少。 可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儿,她到如今的这一辈子实在是颠沛而跌宕。这样好的一个人儿,被人当成了权利斗争下进献的牺牲品。 她嫁给了当时刚丧后的惠帝,就这样生生地坐上了如有针芒的一国之母的位置,猝不及防地将原先的那些追求者们一概关在了门外。她贤惠,她淑良,虽谈不上任何感情与爱意,但她也始终努力地当着一个好皇后,一个好妻子,总算也是为大晋添了一位公主,于是也终于开始当一个好母亲。 而如今的世道,是以表象上的平静与祥和为假面,底下藏着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混乱与肮脏。惠帝被毒杀,她被贬为庶人,幽居在金墉城中,带着那丁点儿大的公主,一瞬间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成了华宫之中的阶下囚。 没有人告诉过她若是走到了人生低谷时该当如何。韵文知道,在羊家的时候,她是里面最最关照阿娘的了,哪怕是她身陷囹圄之时,也不忘写书信,递交给狱卒,麻烦他将它们一摞摞地递出去。 哪怕是如今的阶下囚,到底也曾经是风光过的。她是出了名的软心肠,平日里也从不苛责宫中的下人,又况且是高门世家泰山羊氏的出身,狱卒们也知道她是个不能得罪的,因而也都对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寄一些书信而已,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于是这些书信才得以被后来的韵文瞧见。 也实在是巧合,韵文曾经是在她阿娘厢房中的妆奁夹层中间寻到的这些书信,一封封书信里头的字迹在收笔处虽微微颤着脚,但整体来瞧依然是清秀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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