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将手中握着的那羊家侍从的手腕慢慢转了一圈,却像是丝毫听不出被他踩在脚底下的人那吃痛的撕裂般的吼叫声。“您再好好瞧瞧我。我们汝南袁氏一脉虽并不算出色,但别忘了,我们也是自陈郡分离出来的一房脉系,而陈郡袁氏同陈郡谢氏一贯交好。钜平侯大人,您是想同汝南周氏,汝南袁氏,陈郡袁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乃至琅琊王与成武侯站在对立面上吗?” 这一番如连珠般的话轰得羊玄之心里一颤。只是仔细回想着方才袁宇说的那番话,忽而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旁的人家,倒确实是需要顾虑一下。只是你们汝南袁氏……” 他特意拉长了声音顿着话,“袁小郎君,朝堂站队的事儿,你还是少知道些的为好,免得到头来上下没法拧成同一股绳子,到头来丢人现眼的是自己,家里面上上下下分崩离析的也还是你们自己呐!” 羊玄之的语气像极了局外人瞧局中人的笑话,最后仍旧只是恨恨地剜了一眼韵文便重新将手里面的竹杖与泥瓦罐颠了颠,那些个看着热闹的羊家人也跟着再度假模假样地哭了起来。 袁宇越听越觉着实在是处处透露着诡异来。这些日子他在祠堂里面待久了,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自己家里面竟然已经出事儿了,他竟有朝一日还需一个外人来提醒着告诉他。 他这人有个极大的毛病,便是什么事儿都会下意识地去钻牛角尖,就是走进一条死路了,第一时间想得并非是调转回头去寻一条新的生路,而是如何让自己翻过这道高墙,从而踏入一条新的死胡同里。这令堂正厅他们是定然待不住了,但这会儿便走了倒也是有些得不偿失,好不容易挨了一路的颠簸才到的泰山郡,他觉着怎么着也少说得住上个几日。 于是他同韵文道了一声想去寻个清静的地儿仔细将方才羊玄之的那句话想个明白,又问羊家的下人们要了张书案,摆上了文房四宝,提了笔疾疾地写着信笺,便不再抬起头来了,于是韵文也就不便去叨扰他。 她踢着脚边的小颗卵石,垂着脑袋一边往前踢一边往前走,却觉着肩上忽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回过身来,是一个个子同她差不多高的小郎君,面上有些腼腆着不敢说话,过了好半晌才终于道:“方才的事,我全都听见了。我来便是想同你说,你阿娘确实是离了泰山郡了,却不是郎主那般说得她自己自愿离开的。” 半晌才道:“她是被人硬生生催赶着走的。”
第44章 浮鳞跃金(八) 韵文耳中陡然这样一听, 一瞬间一颗原本已经放平了的心又再度跳回了嗓子眼。然而对于在这种时候给自己递援手的人,她却觉着这话不能完全相信。 于是她面上有些发白,却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微红着颊的小郎君。他生得极白净, 一双细而长的桃花眼于眉弓下方微微上挑,眼尾挂着些抹红意, 颇有一副久卧病榻的姿容。 他的眼里倒是真挚, 明亮得总让人觉着应当去相信他说的话, 然韵文很快又清明过来。 她是完全不信任任何一个羊家的人的, 除了她那可怜的,早就被羊家人明里暗里排到外头去的人儿, 和她那名不见经传的姑母羊献容。 于是她扬了扬眼, 跟着抱了臂往后边退了两步,同他拉开些距离。“如今在这羊家府邸里边住着的人, 没有一个是我敢去相信的。我不问你, 你便也不说自己的名讳了, 既然你对我也是不放心的,又为何这会儿来寻我说话, 或说你是笃定我会信你?” 于是那瘦瘦弱弱的小郎君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带着些微疲色愁容的唇角逐渐勾起。“是在下的疏忽。在下羊烨,今年才过完十七岁生辰。若是细细地来分, 我也同你是一样,是如今羊家三房的人。” 末了怕她听不明白, 他又补充道:“我阿娘是你阿娘的亲姊妹。” 似乎是担心她依旧不相信自己, 羊烨有些木讷地在腰间摸索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儿, 却被她轻轻制止住了。 韵文向来不太记得清各家人与人之间的亲家戚家关系,于是对羊烨这话是反应了许久, 这才终于想起来,她听家里面自泰山羊氏一道随着阿娘过来的老人那儿说过,她阿娘的确是有这样一个妹妹的,名唤羊清玄,同她阿娘的名字组了个玄月对子,就连那闺中小字,也是能凑成一对儿姐妹花的:清月与清玄,兰泽与兰溪。只是在她那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她阿娘的这个妹妹因着身子长久的不见好,于是在各种场合里都是见不着的,整一个人也显得愈发神秘而低调。 她于是微微松了口气。“你前边方才说,你知道我阿娘是被人逼着赶走了的?” 他应声点了点头:“来得时候还好好的,大伙儿都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曾听见宅院里头有什么口角。只是没几日,听说祖母病好了,我扶着阿娘从后园屋子里出来时,就没在内室里面见着你阿娘。我想着大约是一连许多日的伴床侍奉,将自己个儿身子累垮了些吧,结果回头去替阿娘取屋子里的物件时候,瞧见她自己一个人儿推了后院的门,外头是一辆尤为华贵的牛车,还似乎瞧见了宫里头公公的衣袍一角。” “原本我也以为你阿娘当是自己偷摸着走得,后来一概去了祖母内室探望的人发现了,一个二个骂地那叫一个难听,又是不得好死的话,又是咒入罗刹地府里,甚至还有听见说她好不容易才去到了泰山郡外头,离得他们远远的,也不至于因着她的出现而玷污了整一个泰山羊氏的族谱,还有那说应当将你阿娘蒙晕了扭送去吴郡,过她本该过的日子的……” “够了。” 韵文深吸了一口气,屏在心里面堵得慌。“泰山羊氏嫁去吴郡的,我记着应当是只有如今你们郎主的亲阿妹吧。” 她这般说着,心里面便已经全都反应过来了。 那这事儿就对了。想必这羊家嫡女在吴郡这些年过的日子一定实在是不好吧,若不然如何会想到通过硬生生地将一个从小到大都是恪守本分的人拉出来同自己一道比对着,她阿娘过得有多好,这个羊氏嫡女便过得有多悲惨。 韵文想到这儿,嘲讽地冷哼了一声。 她又问道:“不过这也是奇怪,你阿娘是我阿娘的亲阿妹,你却跟着她姓羊。” 羊烨暗自叹了一声。“我父亲……一个寒门罢了,便也只有入赘的份。” 似乎并不想再继续持续这个话题,他便扯开了话题道:“你虽从未来过羊家,我却是一直在这里长大的。我们三房原本就只是一股子旁支硬扦插进来的,族谱里面写着,当年先郎主为了壮大泰山郡本家的势力,将旁的地方的羊家人全都并拢了过来,咱们是最最不起眼的那个。其实说到底,也是咱们三房出的男儿郎君实在是太少了,隔壁两房都要笑话死我们了,说我们三房就是女儿国转世。这都说得是什么腌臜话,没有女儿家,哪里来的男儿郎!” 韵文心想着如今的羊氏里面竟还能有这样明事理的人,实在是难得,也便耐着性子同他多说了几句话。“你这话倒是通透,若是世人都能如你这般,估摸着我阿娘也不会jsg为了躲自己娘家的那些腌臜难听的话,一声不吭地跑去洛阳皇宫里面了。” 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发觉羊烨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只是依旧腼腆地冲她笑了笑,藏在广袖下面的手微微往外伸了伸,做着要请的动作。 “趁着大伙儿都在灵堂正厅里边,如今忙成一锅乱粥,要不要去后院瞧瞧?” “姨母原先一直住的院子。” 韵文不知为何,心里紧缩了一下,却不想让他瞧出来,于是欣然点头。 他的身体底子不好,哪怕是走得很慢,也依旧喘上了粗气,哪怕是有些暖的风拂过来一阵,他立在风里,手上握着拳费力地咳了好几声,整个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韵文瞧着他的模样,此生第一回 想将“弱柳扶风”这个词儿用在他的身上,倒也是正合适。 二人堪堪停在一方门洞小小的院落前时,韵文心里头的酸涩便开始膨胀了起来。 若说先前未略过那大房与二房的院落,她此刻的心里面也应当不会有这般强烈浓厚的悲伤感来。 不似那两房门前是用了紫檀木细细雕了的牌匾匾额,上头刻着的字儿还粗粗地填描了金,三房门前只有因着晒不到多少日照光线,原先的白墙上面生着雾黑色的霉点,就连门前的花圃,也都是些杂草,细细地去瞧还能瞧见些夹缝生长着的菜叶。 羊烨望着她的侧脸,言语中满是愧疚与不安。他连忙找着补:“你别误会,你阿娘平日里不住在这儿。听我阿娘说,原先的先郎主因着我阿娘身子骨不好总是生病的缘由,便将你阿娘安置在后院里的那座小阁楼里。那块儿风景好,风水也好……” 韵文却似乎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多少。她慢慢将面前半掩着的门扇推开,瞧见那针线绣篮里面,摆着方绣好了的图样。 那是一幅昭君出塞图。 画上的人儿眉眼如璨辰,虽说滚边显得粗糙了些,但画中人的神韵全都一一跃进她的脑海中。 无奈,悲凉,回眸时那浓烈的感伤故土的情绪,无一牵动着韵文此刻的内心。 鼻头有些塞住,她小心地吸了吸,咧着嘴角轻轻笑了一声。“谢谢你,带了我来阿娘过去曾经住过的屋子。这幅绣图,我想将它带在身边。” 得了羊烨的首肯,她于是紧紧地将这幅昭君出塞图紧紧地抱在胸前,转过身背对着他,无声地落下两滴泪。 那框针线篮子里旁的绣花图样,她全都是见过的,阿娘的女红是出名的好,那些个花儿草儿鸟儿的,经了她的手里头出来总是带着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分柔和,与她这个人儿的性子一样,韵文一瞧便能知道。 哪怕这一筐的图样的绣工针脚较于平日里显着半许稚嫩,线丝因着长时间无人打扫整理而卡着些灰尘。 可她从未见过她阿娘在自己面前绣昭君出塞图,乃至连个人样儿的花面都没怎么见着过。 都说医者不能医己,大约工于绣面的人也不能多多地绣出自己来,只在这儿有这样一幅便足矣。 耳畔听约似有流水击崖声,她睁着眼朝那自窗缝里爬进来三两根藤蔷的户牗望出去,是后院里一汪潺潺的泉,落在天际上面打下的金黄色光束里,比仔细擦过的铜镜还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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