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不出来。耳边那些虚浮而夸张的哭声,只让她此刻的心情越发烦躁。 对于她而言,面前的这个厚重的深色棺椁,只是一个棺椁,里面就算是躺了阿猫阿狗,于她而言也都是一样的。她并非是一个这般冷血的人,可她实在是无法与这个素未谋面还将她阿娘的前半生害得这般惨的一家人共情。 平心而论,若是此刻里边躺着的真的是一只阿猫或是阿狗,指不定她还真会心疼地落下几滴泪来。 韵文偏过头来,垂着看身旁的袁宇。他也依旧没有对着面前的蒲团跪下去的意思,只是蹲在那盛满了火焰与黄白纸灰的铜盆旁,一小摞一小摞地将手里那厚厚一叠纸钱送进去。 “袁郎君可真是出手阔绰,亡母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会十分感念于汝的。” 韵文应声偏过头去。那是个头上绑着条细细长长的白缎的中年男人,瞧着也约莫有天命耳顺年纪了,一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棍,一手端着个泥瓦罐盆,说话时微皱的腮胡微颤,整一个人除了那逐渐有些灰白且稀疏的发,玉搔头摇摇欲坠地挂在头上,鬓边的发丝和着泪,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她实在是看不出这人面上有多少悲伤的神色。 于是她又回过头去瞧那些正妆模作样跪着哭得人,不觉轻轻笑出了声来。谁哭灵堂时候还点了绛唇,描了黛眉的,也不觉着妆奁沾了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腌臜晦气。 袁宇听着羊玄之这话,吓得浑身一颤,深吸了一口jsg气。“兴晋侯这话说得可实在是吓煞人了,晚辈可不敢当。如今尚且能这样囫囵着个儿活着便已然是一桩幸事,若是底下的人感念晚辈,只怕是活不过几日了啊!” 他是有些故意将这话说得这般难听的,果不其然瞧见羊玄之的脸孔一下沉了下来,于是又卡在他开口前找着补:“侯爷莫怪我,我向来是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前二年去了趟练兵营,是个实打实没什么规矩的粗人。” 羊玄之面上是愈发黑了几分。人家都这般开口了,他还能再去说袁宇的不是吗? 稍微有些头脸的世家们,这其中的消息传递得都是极快的。他自是知道袁宇去过吴郡的致远将军手下,致远将军又是个向来不在朝堂之中站队的人,于是跟着整一个汝南袁氏的立场到了此刻都还是十分模糊的。 于是他将自己的目光转而放到了韵文身上。他心里面纳着闷:袁家何时添了这样一位女郎来了? 难道是同那些别的世家郎君们一样,认回来了个打小生长在外头的庶女? 这样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型,羊玄之便闭了眼,在心里面摇着头。这样的事儿放在别的人家里头还是极有可能的事儿,可不是都说那袁庆宏那一根筋的傻心眼儿有个脾气比爆竹还要烈上几分的太原温氏的主母,家里面是一房妾室都没敢有过。连妾室都不允准有,若是真有庶女流落在外,又怎能咽地下这口气来,恐怕早就又打又骂轰出家门去了。 他复而又瞧了韵文一眼。可她方才那说话的语气与面上的神态,实在是看不出一点儿被打骂的痕迹来啊! “这位女郎,是袁郎君的阿妹?” 袁宇嘴角勾着抹捉摸不透的弧度。“算是吧。” “毕竟也是一道自汝南来得,若是要说得再确准一些,她也算半个羊家人呢。且不说她阿娘到了如今还依旧恋恋不舍地待在泰山郡里头,连封问安的信笺都要胡编乱造,不然我们二人今个儿也不会想着来走这样一趟。” “绵绵的阿娘回娘家数月了,如今令堂走了,生的人死的人都在这儿了,倒也算得上是回了趟祖家了,甚是凑巧啊。”
第43章 浮鳞跃金(七) 羊玄之听罢, 面上霎时黑了。 既都说是从汝南来的,还是他们半个羊家的人,便也只有他那个平日里总是不动声色的三房庶妹的女郎了。 不巧, 是个在羊家族谱上面同他这写在正正中心位置的人儿离了可以说是有十万八千里远的一个旁支庶女。 韵文自打来了这泰山郡,对于自己见着的每个人皆甩着一张臭脸, 碰上这此刻是黑了面的如今羊家郎主, 心里头的火气愈发大了。 她还没狠狠来追究她阿娘的下落呢, 如今对方听见一句自己是那汝南周氏的人便自己先黑了脸, 这种出气出不干净的感觉真是让人觉着浑身都不得劲。 “长舅伯安。” 她象征性地微微勾了抹笑,客套地施了个礼。“这些日子大母去了, 想必要处理的公事儿与私事儿都极多, 不过晚辈瞧着您似乎休息得还不错,看来是都将事情办妥帖了, 实在是令人佩服。” 羊玄之面上僵了一瞬。“多大点的孩子就在这里能观望别人的气色了, 我这事儿忙都忙不过来, 竟被你说得是逃了许多我作为郎主应当要办妥贴的事儿,去用以休憩。” 说罢,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下。“都青着呢, 你可瞧仔细了!” “晚辈可没说您眼下不泛青呐!” 她也懒得继续在他面前装下去,也不等他发话,自己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遂是歪着脑袋略显无辜:“您这面色发黄,眼下青黑, 我虽不太通什么医术, 但也大致看得出来, 这是纵/欲过度呀。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沉迷温柔乡的,长舅伯, 您可是头一份。” 韵文说这话时并未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此刻整一个正厅灵堂里的人也并不算少,于是原先点了线香祭拜的也不跪了,拿了长长的铜钳在火盆里边拨弄纸钱币的也不翻弄了,那些个假模假样哭得嗓子都快哑了的也都不哭了,齐齐地往他们这边回过头来看。 羊玄之这样一大把年纪了的人,怎得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被人看笑话的份,面子都丢尽了!他的语气十分不善:“羊家的家事,关你们汝南周氏什么事儿?” “自然是相关的,我阿娘是羊家人,我便也算是羊家人,哪怕我自打落地以来至今时,从未踩过你们羊家的任何一片琉璃瓦,那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笑得轻蔑,“我只想要郎主一句话。我阿娘如今在哪儿?” 羊玄之瞧着她,觉得映入眼里的嘴脸越发在扭曲。“你问兰泽啊?这倒是稀奇了,你阿娘月前便离了府了,那会儿母亲身子还好着呢,这个没孝心的东西,亏得羊家将她一点点儿拉扯大,还教出一身的闺秀样儿,临了了也不知道为咱们羊家奉献……点儿,真真是养了个白眼儿狼,虽冠以夫姓,好歹她还姓羊!” 始终沉默着旁观着这一切的袁宇却忽而发了话。“侯爷这话可不对啊。绵绵的阿娘回来泰山郡,便是为了侍奉令堂的,原先信笺上面写着的也是因着令堂病重,这才想要召了奔波在各处的羊家晚辈们一道安养天年,又何来奉献一说?” 将心里面想着的话全都倒了出来,袁宇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韵文的脸孔。她眸中满是惊喜,赞赏着冲他眨了眨眼,心里面顿时一片冰湖化为柔水,潺潺的暖汪流满了一整颗心。 这话是将羊玄之问得心里面有些慌。他恨自己在气头上时一根舌头通头脑,也恨自己好不容易是虚模假样地在朝堂之中摸爬滚打了这般多年,竟还能有朝一日被一个才及笄的孩子给气得失了智。 他恨恨地看着韵文。这张脸,真是像极了他那平日里瞧着都是怯怯缩缩的庶妹啊,他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面孔。 看见这张面孔,便好像看见了她在周家享受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荣华富贵,而他的亲阿妹却因为她,只能远嫁到吴郡张氏家里,嫁得还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嫡次子,满院子都是莺莺燕燕的不说,偏偏还宠妾灭妻,听说若是惹怒了他,便会狠狠挨上一顿揍。若是哭饶,亦或是有人帮着一道求情的,便会打得更重,皮开肉绽的。 回回吴郡那边来了信,他都一定要第一个冲到前面去瞧,然回回都是这样鲜血淋漓布满了字里行间的信。他实在是恨,若不是当初羊家里面的待嫁女只有三个,而他这庶妹年纪又最长,这门先帝亲自拟定的婚事又怎么可能会落到她的身上? 那时候那宫里面的大公公才自洛阳抵达了泰山郡,他便带了人去驿站迎接,又是赔笑又是塞锦缎钱袋子的,金叶子也赔出去不少,便是想着让他舒舒服服地来一趟泰山郡,再舒舒服服地回到宫里面去,大伙儿于是在以后也都能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就是这般劳心劳力,那宫里头却突然降了那道指名道姓了的婚事旨意。他的阿妹,泰山郡的嫡出嫡女,就算是再想奉了这婚书旨意下嫁去汝南,可终归是要顶着这旁支庶女的名字过活一辈子。他的亲阿妹不同意,他自己更是不会同意,可他们二人又不愿意瞧着这个庶女独自一人嫁得这般风光,于是便匆忙着从那一沓提亲的庚帖里边,挑拣了世家底蕴最丰厚的吴郡张氏。 那会儿张家说得是比黑夜里做梦梦见的都要来得好听,将自家的二郎君说得那是才貌双全温柔体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他阿妹幻想的完美郎君,唯有一点,那张家主母倒是也确实说了,便是这嫡二郎君,也是个少许贪些美色的人。 “男儿家做郎君们的,身边的女人多跟几个,也不成什么问题。总归贵府女郎嫁到我张家来,那便是要当日后主母的,郎君无妻妾,日子要分裂呐!” 原先他们想得也还算丰满,瞧着自家家里头这大房二房三房外室的也错综复杂得很,也说不得别人家,于是也没再多想便应下了这桩婚事。 只如今…… 羊玄之眼里面的冷意是越发明显了。“若是二位是来祭拜在下已故母亲的,在下便欣然感激。只是若是为了问jsg周家主母的,恕在下无可奉告。” 他伸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方才那立在正厅门前的二个侍从便立即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欲要直接扭着他们往外面丢。 然袁宇是个实打实在练兵营里面待了二年的人,这点子三脚猫功夫自是不在话下。于是转眼间,那原先要来扭住他们的侍从们便吃痛地压在地上,连自己一颗脑袋都转动不了。 这点挟持的本事于他而言简直不够塞牙缝。袁宇冷笑着道:“钜平侯爷,您可瞧仔细了,您面前站着的可是汝南周氏唯一的女郎,她的父亲,是陛下一向托以重用的琅琊王要亲自请出山来的人儿,她的长叔伯,是那可在洛阳城里面住着五进院落的成武侯,同样是侯爷,您除了一个泰山羊氏的名头,也并不比周家的人高尚几分。再者,她的未婚夫,是那琅琊王氏的大郎君,如今洛阳城里面永安殿上当红的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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