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烨睁开了眼。“生活所迫罢了。” 羊玄之依然有些不解。“那为何非要是个武将的官儿?你这身子向来不好,讨个文官岂不是更好一些?”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羊玄之低下头,才发现羊烨又是将一双眼闭了起来,不愿应答他的问话。 “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羊玄之有些站不动,往清晖堂的扶椅方向挪着步子,慢慢坐了下来。“我知你一贯讨厌旁人来叨扰你,今儿我原本也是没有打算来的,谁让垂花门后面第一间屋子便是你的。” “我记得原本你不愿意入朝为官,是因着要照顾你阿娘。她人如何了?” 羊烨依然闭着眼,双手交叠于胸前,反问道:“郎主以为呢?” “这些年让你一个身子骨弱的人孤身一人照顾你那有些疯病的阿娘,实在是辛苦了。” 羊烨听着身后这话,闭着眼笑了。“是啊,您也总算是知道,这很辛苦了。当初我千求万求,哀央着想要带着阿娘换间大一些的屋子住,好让她的病早一些好起来,你们将我们母子二人甩晾在外头,让我们继续住在三房院子那狭窄阴寒的地儿。” “那里可是连沟渠里的老鼠都不愿意打洞的地方啊。” 羊玄之听着他这话,心里有些不满,皱起了眉。“羊烨,你别忘了,是因为我,才有了你今日四中郎将的一官半职。你要懂得感恩。” 那跪在草席编织的蒲团上的人儿倏地将一双眼睁开了。 “感恩?若是感恩能入药,治好我阿娘的病,我怕是早都抽干净身上的感恩之情,早都被你们糟践死了,还能同你如今在这三清真人的雕像前阔谈这么好些的话吗?”
第90章 映月沟渠(六) 羊玄之坐在扶椅上, 扬起手掌便往一旁细细长长的茶案上用力一拍。“看来过往羊家还是对你太过纵容了,竟教出你这样没有规矩的后人!” 空中扬起薄薄一层灰尘,四周安静的有些吓人。 羊烨挪动膝下的软垫, 将飘零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袅烟轻轻吹拂开,他倒是一幅与这一方屋子里头的宁静融为一体的模样, 有意无意地排斥着羊玄之这个“外人”。 羊玄之的眉心愈发皱起, 言语间以满满的嘲讽为利刃, 企图刺穿那跪在蒲团上浑身净心样儿的人的心思。“作为你的叔父, 你的长辈,我难道是一点儿都教不了你一个晚辈, 什么是待人做事的规矩?你还真当自己不姓羊了。” “郎主, 何必动这样大的肝火呢。您这话可说的不对。” 羊烨依然是掌心相对,微微上抬了些下颌, 眼里只剩下面前的陶泥木雕, 好像方才屋子里的那声怒吼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自古以来那不成文的惯例, 多一个入朝为官的人,世家姓族也就多一分底气。羊家虽是位高权重了多少代的世家大族, 但是郎主, 想必您比晚辈更清楚,羊家近些年吃的老本旧账可实在是不少。羊家需要更多的高官贵职来撑面子,而我, 需要让世人知道我羊烨的名字。郎主咱们这是各取所需,何以谈得上指教二字。” 这会儿羊玄之便觉得这清晖堂的方椅, 自己怕是再坐不得安稳了, 一张好好的木板椅子却觉得实在是烫屁股。“屡教不改, 我管不了你了!” 说长而宽大的衣袖,甩了清晖堂的门扇离去, 留下两阵响亮用力的撞击声,似乎只有这样强烈的声响才能让那跪在蒲团上的人有些许情绪上的波动。 羊烨总算是舍得回过头了,目光深沉得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光亮。朝着门口那半掩着的门扇望了一眼,他站起了身,悠着步子走过去,蹲下来细细地查验。 门槛上有二个浅坑,这明显是方才门扇的撞击而形成的。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亦是发现门扇的雕花刻样儿有些破损,细竹丝编成的花瓣也散开了些。 他心情愈发不爽,挑着眉,朝着方才羊玄之离去的方向,看着灌满了风的游廊,在一方的沉寂中忽得笑了。“把我亲手刻上去的海棠花毁了……郎主大人,我该如何让你赔我呢?” 指尖再度轻轻抚过那因着受损而显得有些粗糙尖刺的垂枝海棠纹样,羊烨沉着眸子,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屋内的三清真人陶泥木雕前。他毫不犹豫地将先前点燃的那三柱清香吹熄,从那木雕下面取出一张纸来。 那上面绘着一个手捧糕饼的女郎,瞧着是约莫八九岁的年纪。 视线落到纸面上的一瞬间,那原先满是杀意的目光霎时变得柔软,却依然闪着幽深的寒芒。 “我都听说了,你嫁给他,原本就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难得他不在洛阳城,可我想见你一面,依然还是这样艰难啊。” “宁家那女郎真是扫人兴,好不容易把你身边的人绑走了,断了他的念想,原先jsg我还真是小看她了。” “不过我亲爱的表妹,你也真是不经吓,这才带你玩了多少会儿就晕过去了,以后咱们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呐。”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纸面上的人儿的脸颊,勾着那画中的唇,慢慢贴上自己的唇瓣。闭上眼,凝神吸了口气,似乎那莎纸与浓墨的气息能在他的鼻尖形成少女的甜香。 “夫人醒了,也不派人来同我传一声……不过我原谅你了,你向来胆子小……只不过,作为夫郎,怎么能不来看望夫人呢。” 他将画像重新叠好,放在交襟里面紧贴着心的位置,缓着声朝外面喊了一声阿满,然而这一声落出去,却是等了许久都没能听见外头游廊里的动静。眉眼间染上些薄怒,又是朝着外面呼喊了许多声,才堪堪听见了有人碎着步子将门扇推开来的声响。 阿满叠着手垂着头,满脸的恭敬。“郎君。” “你倒是金贵,怎么喊都喊不过来的。” 羊烨慢条斯理地绕过那插了三柱已经熄冷了的香的炉鼎后面,将那陶泥木雕后面的木牌拿了出来,目光在那三清真人像的身上落了片刻,指尖轻轻搭在那雕像身上,往一旁随手一放,随后抽出块崭新的绸缎帕子,细细擦拭着十指上根本瞧不见的灰尘,才给手里的木牌腾了位置。 先妣烨母孺人闺名兰溪之牌位。 他朝着一旁颤抖着肩的侍女眄了一眼,声音里面依然没有什么温度。“阿满,点香。” 阿满懦着声应了是,自桌下的简屉里取出一只火折子,将那三柱烧了一半的香重新点了起来。 这点香按理说应当是先燃了长明蜡烛,再用蜡烛的焰火引着香柱的袅烟飘散出来,可自打她被羊烨从灶房里换出来,开始替他打点这些琐碎的日常的时候,她就没见过羊烨用过蜡烛。 不过主子们做的事,阿满作为一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下人,她自知自己是不应当也没有权利去过问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体面差事可万万丢不得。 阿满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眼前直挺着腰板跪在蒲团上的人儿,看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牌位,自己心里似乎并不是那么平静。 几缕袅烟轻微蒙着他的面庞,又堪堪钻过他头上那束发的象牙簪,托得羊烨整个人像是洗了尘埃,蒙在雾白的薄纱后面走出来的。阿满使劲眨了眨眼,这回入眼的是他刀锋般硬朗的侧脸轮廓,伴着那危险却又专注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心魂。 她忍不住感慨,这人怎么可以生得这样好看。 阿满的眼神直白明晰,灼烫得似乎都能将羊烨的面庞烫脱一层皮。他转过头,果然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心中顿时涌上满满的厌恶。 可他的声音依然是一贯的轻描淡写。“你这双眼,真是好看,和她很像。可惜了生在你的身上。她醒了,我想不出带什么物件见她,不然便用你一双眼吧。” 羊烨勾着唇角,笑得是那样人畜无害,却是实实在在将阿满的意识拽了回来,双膝咚得一声着了地,就要磕头谢罪。“郎君恕罪,郎君息怒,阿满罪无可恕,但求郎君开恩,阿满不是故意要盯着您看的,实在是因为……” 道歉的话语在她脑海里来得飞快,乃至她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些话应不应当在自己的主子面前说出来,可说出来的话没法再收回去,她只能闪躲着眼神,看着自己脚尖前的青砖地。 然而羊烨的兴趣却是被吊了起来。他撑着膝起身,踏着轻微的声响走到阿满的跟前,蹲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话说不完,可是要伤身的。阿满,你若是答得好,我也只会要你一双眼睛,可若是不好——” 玩味的低吟在她耳畔响起,像从地狱下面爬上来的浑身带血的孤魂罗刹。“我看你这条舌头,怕也是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了。” 其实他手中的力道并不算重,她甚至能够紧张地吞咽口水,可阿满看着那双勾人心弦的眼,这会儿却满满的都是惊恐。 她自打出生后便没出过灶房灰台,虽整日都与蒙着的呛人的黑尘打着交道,却也被那群灶台婆子们护得很好,就这样安稳生长了十三四年,也没怎么受到过太多的打骂和委屈。这样被羊烨如炬的目光盯着,好似脖颈间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压抑地发不出一点声响。 羊烨以自己的目光为笔,细细地在心里面描绘着面前那双躲闪的眼。“我没什么耐心,我喜欢听实话。” 阿满的肩又跟着抖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一脸的视死如归。“因为、因为您生的好看,婢子一时间看呆了,失了神。” 话毕,却是阿满意想不到的平静,似乎就连漂浮在空中的窒息感也一并消散了。可即便是自己下巴上的那股力道忽得撤离开,她心里依然没底,亦是有着保下了自己一双眼的劫后余生的惊慌,等了好一会儿才敢将眼睛睁开来。 她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对视不过片刻,原先那种压抑窒息的感觉却又往面上涌了上来。 阿满只得侧目,望着羊烨身旁的地面。“郎君,您……不生阿满的气了吧?” 这话问出来,其实阿满自己心里也没底。可她是个实心眼的,就算是今日为了这句话再度得罪了自己的主子,至少自己一颗心能踏实下来。 毕竟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能享福的命,能安生活着也就是了。 羊烨倒是没想到她的回答能这样朴实,面上难得出现了诧异的神色,虽是转瞬即逝,也还是被阿满瞧见了。 他的目光倏地变冷。“你不是她。她惊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阿满被他甩在地上,砸在门槛边。手肘的皮肤擦破了些,火辣辣的疼,她却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似的,只一味苍着脸大口喘息,汲取着清晖堂外头没那么压抑的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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