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目光扫了一眼门庭处叽叽喳喳的百姓,一听楼琼月说要百姓做证人,全然垂首寂静,默不作声,“你想哪位百姓为你作证?” 檀允珩这人惯会用简语将人带进深渊里。下人与之相处最甚,谁能保证做不得伪证? 她不过帮人理理清楚。 楼琼月眉宇静色,声缓缓道:“昨儿街上众多百姓看见,百姓定识得都城人氏。” 应满跪地直,也不曾抬头,只听堂侧常大人受陆司昭意,前往堂外檐下高喊: “哪位百姓愿为小楼国国主作证?” 三遍过后,无人应答,门庭外的百姓确有人瞧见有男子背着一女子到驿站前,眼下堂中跪着的大国主亲自吩咐人将女子从男子背上小心翼翼挪下,并放男子离去。 司昭府规矩:事不过三。 就在常幸转身回堂之时,门外百姓有人自举起手,冲着正堂回喊:“我等愿为信阁中人作证,那日国主笑着送信阁男子离去的。” 信阁是为南祈都城解事处,据前来的人身价不同,所收银两各有千秋,信阁人凭着做事不拖泥带水,甚至无纰漏,让都城一众多付银两的商户缄了声。 楼琼月着实想不到南祈百姓居然不帮她这个失了妹妹的可怜人,反倒帮一个不清不楚的信阁人。 不都说南祈百姓最是同情弱小吗,城北不就是现例,百姓还给北冥送来的奴隶抱饭吃,奴隶就是奴隶,无论怎样,都是苦役。 有百姓在常幸示意下,堂中檀允珩审完应满,才将自举百姓带进,百姓之理南祈之属,帮理帮亲,楼琼月口中之事百姓确确实实看到了,然其也看到了别的。 檀允珩高明之处从始不变,往往一句话能让冷静自持的人乱了分寸,旁人偏还摸不着她的错处。 楼琼月跪在地上,神色着静,不变分毫,眸中坚定,“我妹妹死了,死于剑下,宫中仵作前去验尸,也照实说。” 楼琼华之死,十分棘手,若说是楼琼月这个当姐姐的因一己之私将妹妹杀害,凶器不在驿站,甚至陆简昭接到案子,当即吩咐人将驿站周遭二十里探寻过,也无可疑之人,他自然同檀允珩站一处,不怀疑信阁人。 话音掉落,站在应满这侧,尚未褪离的百姓拱手作揖道:“回司昭大人话,草民等未曾有眼看见这位兄台背着的女子身上有伤,草民不才,剑伤哪怕在胸前,人在兄台后背,血迹自然也会落在兄台背上,这位兄台那日一袭白衫,身上可没半分红。” 真相迎刃而解。 楼琼月镇静不住,阖目一瞬,无言以对,拿不出的物证,反胜为败的人证,她心再难鸣起。 败在檀允珩手里,是她心思不够细腻,同时楼琼月被带走时,轻瞥了眼坐在堂右侧的男子,至今她见过男子三次,小楼国城破、昨儿她报案、眼下她被押走。 此人神色寂静,眉宇漠然,跟小楼国城破那日一模一样,她原本以为人的眼睛是视物的,一旦眼疾深陷,不治之症加身,人亦会心中正义不存。 ‘凭什么身为一个八岁上战场的小将士,为南祈开疆扩土,到头来却身负残疾’为此一点,楼琼月深信不疑,但凡是个人,就会心中不平,但她在小楼国从未听到南祈小将军有事,小将军的毒是她父亲下的,为以牵制她和妹妹能好生活着,可惜父亲小看了权利争夺,是枉顾亲情的,解药是她送上的,还好那人也活不过来年杜鹃盛开,是她和那人的交易。 除了那人,世上再无杜鹃春迎。 她楼琼月倒要在天上看着,南祈无所不能的父母官和陆小将军究竟如何面对来年迎春那场噩耗。 在前往地牢的途中,楼琼月咬舌自尽。 檀允珩和陆简昭这会儿已挪身至偏堂,二人正打算将主薄在堂上写之叙说,重新誊写一遍,急听常幸来禀,紧随而至的还有城北一事。 那位被檀允珩带去见北冥公主的女童,于家中自缢,待人发现时,已没有气息。 檀允珩坐在书案后,手中将放未放的狼毫笔,清灵一声搁置,陆简昭冲常幸示意,常幸阖门退出后,他瞥到她眸中忽而泛起红润,落了一道泪。 如今城北由顺安军中负伤将士轮流值守,绝不再有往昔残貌,那位女童之死不会有意外的,只有自缢。 为何自缢陆简昭不清楚,他的珩儿和北冥公主帕友之交他了然于心,如此之景,谁也不愿看到。 第082章 已醉 天边暮色渐渐隐去, 夜色冷冽清霜。 宫内月梨阁院中,一棵沾了霜白的梨树,簇簇盛开意浅, 二楼朱栏处,北冥玉见闲闲倚坐在美人椅上望月, 又快月圆了,十月夜没中秋夜清寂。 北冥公主出生于中秋夜, 一个团圆佳夜, 她年年翘楚以盼此日她生辰时,父母给她备下的生辰礼, 来了南祈皇城,她年年有阿珩妹妹的礼收。 依旧清寂不堪, 这里不是她的家,北冥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她是北冥公主, 也是质女。 北冥玉见头稍稍仰着, 眸中泪打转, 一滴也未曾落下, 今儿午后,阿珩妹妹着人送来一封手写信, 上头石笔写过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是北冥字: 奴婢田野,在此叩谢公主殿下肯见奴婢,奴婢很开心, 之前婆婆说她是首来我朝的奴隶, 依然坚信有朝一日北冥会领他们回家,因不愿与后来奴隶同流合污, 被驱赶被辱骂,都始终不气馁,奴婢的字是婆婆教的,奴婢的人是婆婆从恶奴隶手中救下的,当我朝郡主和我的公主殿下看到这封信时,奴婢已于十月十追随而去。 一个圆满之日,田野看到了城北重修,井然有序,一切明朗,她亦不愿多活一日。 ** 郡主府金玉满堂里,烛火微明,檀允珩坐于软榻上,手肘抵在挨几上,手半圈着支着头,眉宇沉思,却又不知在想何事。 一团昏黄的烛火在她长睫下投落阴影,扑朔迷离,一件杏色交领短袄,淡淡黄昏淡淡明,另只手中捏着一盏清茶,始终不曾抬起落在唇畔,视线直顾着折屏后,尚未沐浴而出的人。 陆简昭每晚都等她沐浴完,方进遮掩实的折屏后沐浴,夜夜长久,差点就比她这个姑娘家还有墨迹,檀允珩端着茶水下榻,满屋暖黄,在她身上映下美玉。 折屏后是宽敞的浴阁,连着一道小门通向柴房,边上小几点着一盏灯,昏暗持中,浴桶水声淅淅,坐在其中的人身上单着一件透骨的白衣,早已浸透,檀允珩就是此刻将折屏一推,进来的。 浴桶里坐着的男子一头乌发贴着胸膛散开,沾湿纹路,堂里地龙烧的旺,即便浴桶里的水不再冒热气,也不妨碍闲适坐其中的男子额前生了层薄汗,温润五官在不远处灯火下更鲜白,眉眼温清,翘楚以盼,一副‘我在等你来’地模样。 檀允珩背着光,五官晏笑,往前走了两步,手一搭浴桶边缘,顺便也挪身坐在浴桶仅高水一点的边缘处,她视线下敛,正巧陆简昭抬眸寻她,他眼神横生了明阳,温暖舒适,出奇的清澈,她清笑一声,道:“喝茶吗?我亲手倒的。” 好茶,我亲自过来揽收眼底的。 陆简昭闻她话意,唇角不自觉映笑,视线溺在她那双明丽眸中,不知为何,他心中温和,能顺着他的眼眸瞧她,他想许是朦了清茶香,已醉。 浴阁散不去的潮气在二人眼中流盼,他从水中捞出来的手没接那盏醉意,而是托着檀允珩的腰际将人往后拽入浴桶里,随后眼疾手快托着她脑后,没让其撞在另一侧浴桶边缘上,浴桶里的水一下溢满,顺着外桶壁流在地上,茶盏渐渐没入浴桶底,外头值守的刘嬷嬷和宿萸听到动静,立马着身进来,见软榻上的人不在,又悄悄退了出去。 刘嬷嬷和宿萸在堂外檐下,生着个炭火盆,供二人烤火,宿萸坐回那张软席上,小声问道: “郡主还生着病呢,嬷嬷怎得也退了出来。”宿萸年纪跟檀允珩差不多大,打小被买进府里,跟着郡主,她和其他三个近身伺候郡主的丫鬟一样,眼里只有郡主安危,不太明白嬷嬷为何这般做。 明知郡主和陆世子不会行房事,却放任不管。 刘嬷嬷挪着身下的垫子往宿萸那侧拽了拽,摇头一叹,“夫妻之道,在夫妻,不在说道,郡主同陆世子如何,反过来同似,于夫妻,你我皆是外人。” “你进去之后呢,如何开口问,如何折屏看,里头主子一声不吭,你当如何。当下人的,为主子见心,人之常情,等你这个小丫头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明白的。” 年纪尚小的孩子总会有些冲动言语的,刘嬷嬷没忘在郡主出嫁前,长公主嘱咐她的话: “珩儿愿意跟陆家世子成婚,与其长欢好,夫妻事宜,劳请刘嬷嬷费心多管束一下珩儿身侧伺候的丫鬟,跟珩儿同龄,难免有些冲动的。” ** 堂里浴阁后,水流蔓延至折屏外,檀允珩没一点准备,她沐浴完换上的新装就这么重新浸在水中,脑后被一只大手托着,她一手下意识扒着浴桶边缘,脸上有着被不小心溅起的水珠,长睫上也挂着一层薄珠,五官因身子快速失重漏了些凝重,不过一会儿,平缓下来,她着实没想到陆简昭会拉她下水,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陆简昭的另只手刚巧搭在她里侧手腕,指腹上的心跳加快,为他而跳动的,他从未忘过她手腕处静缓心跳,脑海总想过如何让她心跳为他加速,如今效果显著,小将军向来讲的不是武德,而是出其不意。 他对她的病气十分了解,刚起病,尚需时辰发病过后才会好转,浴阁灼热与堂中相连,绝不会让她在这儿多染一丝病气,他才托人下水的。 “心跳快了,珩儿。”陆简昭缓缓一声。 檀允珩衣裳失重,身后同样散开的青丝只湿了个发尖,她一声没吭,拖着衣裙起身站起,脚下故意失重,朝陆简昭怀里跌,又一个不小心,尝了鲜唇。 又不是就他可以,她自也可以出其不意,逗人心声,她落在水中的手轻巧攀升到他地,陆简昭二话没说抱着檀允珩‘蹭’一下起身,喊了在门外值守的刘嬷嬷和宿萸一道进来重新给檀允珩擦拭,又折回屏后,自顾自擦拭。 这一折腾,反倒是陆简昭病气来势汹汹,头昏脑涨的,次日被檀允珩勒令闲休在府上逗猫,二人一前一后的,病到十月二十才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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