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苏露青这边。 成婚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秦淮舟同桌而食。 与这几日的同寝不同,同寝时,总归已是深夜,熄灭烛火,只需要闭上眼睛睡觉,睡前那些言语相激就不用再分出心神防备,等一觉沉沉到天亮,大家又各走各的阳关道。 但在今夜的宫宴上,两人同坐一边,持杯弄盏的间隙,时不时就会碰到对方,像团稍不注意就找不到线头的乱麻。 终于,在她又一次端起酒杯,宽大衣袖擦过秦淮舟的衣摆,被他腰间垂下的躞蹀勾住,动作一滞时, 听到秦淮舟低低问她,“你一直在两仪殿?” “怎么?”她同样低声反问。 跟着听到秦淮舟沉沉泄出一道呼气声。 “……没什么,只是问问。” 过了片刻,又道一声,“恭喜。” 顺着秦淮舟的视线看回来,她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身绿官服,想来他这声恭喜,是指她升官。 点点头,“承你吉言。” 殿上舞乐又换了新的形式,彩绸飞舞如流云山岚,在炫目的彩绸之间,苏露青余光里忽然瞥到一抹特别的亮色。 不属于殿上的任何一段彩绸,也不像为了配合舞乐飞出的花瓣,更像是……天边划过的流星? 她随即看向殿外。 禁卫在周遭严密值守,乌衣巷众人也未有异色,似乎她刚才看到的情形,只是一瞬间眼花的错觉。 收回目光时,忽然发现秦淮舟看着她,但又欲言又止的。 “你想说什么?”难得看到他有如此神色,倒是让她好奇,他之后究竟会说什么。 秦淮舟语气稍淡,“没什么,苏提点如今官运亨通,想来很快就能服绯。” 席间有宫人随侍在侧,或是替他们斟酒,或是将一道道菜肴夹到他们手边的碟内,距离虽不近,但说话声难免会落入他们耳中。 苏露青了然,转头向殿内舞乐看的时候,不经意扫到秦淮舟的眼眸,殿内灯火灿灿,他眼中映着通明灯火,流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采。 不过…… 他不说,她倒是突然想问。 如今宴上其乐融融,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会随着这样的环境放松。 看情形,那页卷宗已经被他撕下一段时间了,新鲜的线索就要立即去查,说不得现在他就掌握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消息。 不如趁着这会儿,他心神不定,她趁机出招,问他个措手不及! 这样想着,在宫人又要替他们夹菜时,她稍稍抬手,止了宫人的动作。 这时候有伶人连翻数个跟头,翻到殿中,热烈鼓点随即敲响,一开始就紧张昂扬的节奏,立即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急促的鼓点也天然牵引住众人的心绪,此时不论脑海中思索着什么,都会时不时被伶人的表演吸引,下意识投去目光。 就是现在。 苏露青拿起案上公筷,随意拣了一样菜肴夹起,搁到秦淮舟面前。 这一幕刚好被元俭看到。 热闹席间,年轻的臣子相处融洽,看夹菜的动作,自然又亲昵。 元俭看着座下这一对璧人,欣慰的和身边的孟殊说: “苏卿和秦卿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这桩婚事,朕还真是做对了!” 孟殊顺着他的话也看过去。 看到苏露青夹过菜后,秦淮舟也面容柔和的牵起唇角,抬手正替爱妻捋顺鬓边散落的碎发。 这才也放心的笑叹道,“陛下慧眼,没有看错人。” 然而在无人察觉处,苏露青借着给秦淮舟夹菜的机会,挨近他一些,冷声质问,“那页卷宗,你撕的?” 秦淮舟抬起手,假意温柔的整理“爱妻”鬓发,借着衣袖的遮挡,同样冷笑连连,“那把钥匙,你偷的?” 苏露青:“是你自己没有收好,我不过是将险些掉出的钥匙拿稳了些,” 秦淮舟:“嗯,我敲门了,你不在,事急从权,只好先提前借用一下,再来请罪。” 互相得到对方肯定的反应,两人同时扭过头。 虚伪! 胆大包天! 伶人的鼓点急促昂扬,不愿公之于众的话和着鼓点次第传到耳边。 “屈靖扬的东西如今都在靳府,即使拿了钥匙,也是无用。” 苏露青转回目光,笑意未及眼底,“想骗我交还钥匙,这个理由,太过儿戏了吧?” 秦淮舟缓声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你有办法潜入靳府,也未必找得到能用它打开的锁。” “什么意思?” 苏露青略一思索,“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东西已经在大理寺了吧?” 秦淮舟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落向伶人那边。 在伶人的对面,坐着御史台的一干人,里面并没有靳贤的身影。 之后才接着道,“今日千秋宴,靳贤以热孝在身、恐冲撞龙体为由,告罪在家。 听说他命人在府中收拾出一间空屋,专门放置屈靖扬的遗物,这两日,他都在那间屋子里,睹物思人。 屈靖扬真正的尸身被他领回,他只要稍微查查,就知道缺了什么,恐怕那些东西,即使没有钥匙,也已经被他找过一遍了。” “所以,”苏露青肯定地道,“必须有钥匙才能打开的东西,在大理寺。” 秦淮舟眼眸微垂,浓长睫羽挡住两旁照来的灯火,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半晌,道,“既然如此,苏提点还要做无用功?” 苏露青一哂,挑眉看他,“哦……原来是威胁。” 她直直看住他的眼睛,审视的目光比灯火更亮,“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只为让我放弃钥匙,我想,关键还是你打不开那东西。” 靳贤既然把自己关在“遗物”房中两天,说明他已经将能打开的带锁的东西全都开过了,但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所以才会让长安县衙继续整理屈靖扬用过的“遗物”,送到靳府。 而大理寺拿到了一样东西,却迟迟没进展,说明那样东西除了用钥匙,寻常方法很难打开。 “……开明坊田的田产主人,有些值得深交。” 秦淮舟换了个话题,迂回深入。 在伶人逐渐弱下去的鼓点里,他拦起衣袖,执公筷,夹了一块精巧的红酥给她。 借着这番动作的掩护,飞快说道,“开明坊内外泾渭分明,若想与这些田产主人打上交道,唯有在田里下功夫,结识他们的庄头把式,否则,任何生面孔出现,都会打草惊蛇。” 苏露青执壶替他添满杯中酒,“秦侯这一招慷他人之慨,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田产主人名单是从她这儿拿的,想要她手里的钥匙,又放出这等甜头儿。 “真是没有诚意啊。”她表示拒绝。 酒杯握在秦淮舟手中。 今晚宴上饮的是蒲桃酒,杯是夜光杯,执杯的手如玉,酒液倒满时不慎洒出一些到他手背,玉色晕染酒红,被刺目灯火晃过,润而又润。 握着夜光杯的手紧了紧,如玉指骨稍稍泛白。 满杯酒盏被稳稳端起,秦淮舟饮下几口酒,唇边沾染一抹酒痕。 杯沿离唇,掩住酒杯的衣袖却未放下,他动作顿住,似在回味酒意,话音低低的传出,“我的那块田,曾与屈靖扬有关。” 屈靖扬这个名字,当即引来她的兴趣。 “这块田,我要一个名正言顺出现在其中的身份。” 田是秦淮舟以富商裴郎君的身份买下的,自然也只有裴郎君的“家人”才能名正言顺连上关系。 秦淮舟眸光微凝,这样一来,她必然也要时时前去开明坊,但坊中能追查的线索只有那么多,必然会有被她先手的可能。 “如何?” 苏露青看他眼中的为难挣扎之色明显到藏不住,兴致盎然,这次甚至替他夹了一块缠花云梦肉。 “如何选择,全看大理寺想何时结案。” 这话看似把主动权交到他手里,实则…… 秦淮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威胁啊。 正思忖间,忽见殿外划过一道火光。 火光如流星,“嗖”一声直奔两仪殿而来,速度之快,仿佛天边落星。 “护驾!!” 殿外禁军冲进殿内,堪堪挡住那道火光。 流火撞在盾上,声音有些脆,随即火星四溅,掉在殿内青砖上,在砖石上熏出一块黑色。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 元康健和孟殊一左一右护住元俭,俱是惊魂未定。 “陛下可有受伤?” 禁军统领随即进殿,抱拳请罪,“末将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之前那流火掉落的地方走去。 近距离查看,那东西像是一只箭簇,飞来时或许是箭簇沾了火,又因为速度快,在夜色里看着就像天边坠星。 但这火又不似寻常火油,箭簇不过拇指大小,其上携带的流火竟带着要把砖石烧出个窟窿的架势,熏黑之处隐约有浅浅凹痕,指尖触在凹痕上,随即感到一抹灼人的刺痛。 她飞快的收回手,见指尖泛红,像是灼伤。 上首的元俭已经平复过心情,问过禁军统领殿外的情况,并未立即治他的罪,而是看向苏露青这边,“苏提点,可看出什么了?” 苏露青起身,恭敬回道,“陛下,此物只是箭簇,只因沾了火油,射出以后才会被人误以为是流星。不过箭簇寻常,火油……似乎不是寻常火油,下官不太清楚军中是否有此种火油,还需请大统领一同查看。” 元俭朝禁军统领厉温使个眼色,厉温连忙过来查看,然后飞快回禀,“陛下,箭簇上沾的火油与军中火器相似,箭簇上没有标记,像是私铸。” 千秋节上有人私铸箭簇,用与军中火器相似的火油涂抹箭簇,射到宫中…… 苏露青将箭簇上的火油擦去一些,忽然注意到被火油遮盖的地方,似乎露出一些刻痕。 “这上面有字。” 箭簇凑到灯下,借着灯火光亮,看出上面的小字。 “天星摇,世出妖。” 是天星谶流言的那句谶言。 天星谶原本只在民间悄然流传,朝中虽有耳闻,但并未有人当真,只将其视为“非大雅之言”。 这是第一次,天星谶言以夜落流火的方式,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甚至,明晃晃落在皇帝眼前。 这无疑是当众打了皇帝一个耳光,还是在皇帝自己的生辰宴上。 大臣们的脸色都很难看,但元俭本人却看不出喜怒。 他甚至面色如常的饮尽杯中酒,让元康健从一盘炙羊上多剔几片炙肉下来,惬意享受一番美味。 然后,他不顾众臣的反对,不曾更改流程,依然走上承天门楼,抓起一捧又一捧“千秋喜钱”,抛向等候在承天门外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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